桃花為聘

長卷細娟

鳳媯一路匆匆,趕到蔡侯書房,好聲好氣地對站在門口的宮侍說,“煩請通報一聲,就說陳國風媯求見王上,特來道別。”

不料那位有些老邁的宮侍聞言,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

風媯有些不解,“敢問風媯所言,有何不妥之處?”

宮侍回身,對著鳳媯行了個禮,慢悠悠地開口,“您有所不知,王上作畫時,無論何人,都不能前去打擾。蓋因王上曾有言,為人做事,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力竭而敗,意竭而終。是故需凝神聚氣,抱元守定,時時拂拭本心,方才能夠不為外界所動。王上之作畫,不僅僅是作畫,更是冶煉身心,思考天下大策之舉。”

風媯聽得呆住,只覺得怪不得蔡侯能為王侯,往日所見酷似紈绔之舉,想必只是他的一面而已,剩下殺伐果斷,決策英明的一面,就在這書房里了。不知怎么,她突然有些羨慕來蔡國和蔡侯比畫的萱媯。

只是他們一行人回陳已是刻不容緩,眼見日流影移,晷針轉動,再拖下去不等見到蔡侯,鳳媯就要回去了。

鳳媯皺起兩道細眉,焦急地張望著,恰好和站在窗口的蔡侯四目相對,兩人眼神相撞,都是一驚。蔡侯推開房門,走到書房外,有些奇怪地問,“你怎么在外等著?”

話一出口,兩人都是一愣,蔡侯的語氣過于熟稔,仿佛他們認識已久。蔡侯暗想,雖然他早已知道風媯之事,但風媯此刻才見到他兩面,萬萬談不上熟絡,這次是他一時大意。只是他雖有些窘迫,但性子風流豪爽,也并不當作什么,反而含笑開口,“鳳媯公主特意來到蔡王宮,卻又為何駐足此地,止步不前?難道寡人長得虎背熊腰,嚇到公主不成?”

鳳媯也是一笑,仿若無事,默契地將這一章翻過去,“王上儀表堂堂,氣度不凡,若您能將人嚇到,那才叫人不信。風媯不過是和這位宮侍聊了幾句,對您的氣勁之說深感佩服,等得心甘情愿。”

蔡侯回頭看了那個宮侍一眼,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您老啊,就別四處鼓吹我的那些話了!”

宮侍行了個禮,老神神在的樣子,“屬下不敢。”

蔡侯對著鳳媯做出個“請”的手勢,一邊走一邊說,“這是曾經跟著我父親南征北戰的功臣,后來受了傷,就做了宮侍,侍候我父親,也算是看著我長大。”

鳳媯剛要問到宮侍說的那些話,蔡侯就繼續說道,“那些話是我以前在學堂念書的時候說的,他記到現在,也不知怎么,今天竟對著你說出來,都是以前的事了,現今我可不在意作畫的時候,周圍有沒有人在。”

不知怎么,鳳媯竟從蔡侯帶著笑意的話里,聽出一絲蒼涼來。到底是什么,會讓一個在學堂念書,十一二歲的孩子忍著一口氣,絕對不松懈。鳳媯不必問,王室之中,骨肉相殘,同室操戈,一切的一切,無外乎權力二字,從古至今,人皆如此。

蔡侯像是想起什么,拍著手道,“你來的正好,我這幅畫剛畫完,你且看看如何。”

鳳媯走近,只見桌子上橫著一幅長卷,畫卷上黃沙萬里,旌旗獵獵,正是兩軍對戰之景。戰事慘烈,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只見將士們早已殺紅了眼,血積刀柄,滑不可握,猶奮勇爭先。畫面沖擊力太大,鳳媯整副心神都被吸引,越看越是投入,胸中充斥著肅殺之氣,幾乎要陷進去。

見狀,蔡侯當機立斷地伸出手,猛地拍她肩膀。鳳媯渾身一顫,這才醒悟過來。蔡侯見她如此沉迷,心中不禁有些得意,“寡人這幅《邊塞征伐圖》如何?”

“技法圓臻,形容生動,更難得的是,這畫在誘導我去看去想,而不是我來觀畫。”鳳媯從那種意境中脫出,雖然依舊心有余悸,但似乎已經恢復了以往的冷靜。

蔡侯還來不及得意,鳳媯又開口,“只是,我認為這幅畫有一處紕漏。”

“什么紕漏?公主莫不是誆騙寡人吧?”蔡侯對此言難以置信。

鳳媯伸出手,指著畫卷上方的題詩,有些痛心疾首,像是看到一把絕世兵器被用作柴刀,“王上為何要題上這樣的詞?”

畫卷上,寫著“玄黃始判,星分地連。桑林吐日,虞淵含煙。”。

鳳媯繼續說,“詞不可謂不好,然則與王上所畫并無半分干系。這就好比一個人在炎炎夏日偏要穿百雀大氅,東西固然是好的,但若是不合時宜,還不如沒有。”

蔡侯露出驚喜的神色,似乎看到了知己,“公主所言極是!寡人也覺得這句題得不好,方才正在猶豫著要題上什么詩,倚窗遠眺,也是因為這個。公主可有見教?”

鳳媯盯著畫紙陷入沉思,“玄黃始判,星分地連。桑林吐日,虞淵含煙”四句,開篇極盛,筆法渾雄,從遠古分天裂地寫來,筆鋒一轉,又有日出于暘谷,落于虞淵,朝升夕落之景,端的是氣勢雄偉,只是要怎么才能契合畫卷主題呢?

沉思一會兒,鳳媯拿起筆,起筆之勢仍有些滯礙,隨著筆尖落在紙上,動作變得越來越流暢,只見她筆走龍蛇,運筆如飛,憑著一口意氣,寫出酣暢淋漓的四句。

書罷,墨跡未干,蔡侯就執起畫卷,迫不及待地讀出來,“寸光飛駟,黃沙徘徊,萬春自此,一去不來。”品評一會兒,蔡侯拍桌贊嘆,“寫得實在太好!”

鳳媯續的這四句,論起磅礴氣勢,并不輸于蔡侯,而且筆尖一轉,將這股浩蕩氣度引入畫卷之中,畫上的蒼涼和詩里的大氣相互映照,將全篇更提高一個層次。

“萬春不來……”蔡侯托著畫卷,喃喃自語,顯然已經沉浸在詩意之中,半響,回頭看著鳳媯,眼神里帶著贊賞,“公主不僅心思純善,更懷有大才,實在令人欽佩。”

鳳媯倒是有些不解,“王上所言一向有理有據,不知心思純善之言,又是因何緣由?”

“公主于醫館之前以鹽水救了婦人,桃花神女之名早已傳遍都城,寡人也略有耳聞。”

不等蔡侯說完,風媯急急行禮,“回稟王上,風媯此次前來,也是要解釋這件事情,神女之說,實在是有些人牽強附會,見我額頭胎記,以訛傳訛之下,所傳的謬論。待到鳳媯回陳,這個風波自然消會弭于無形,還請王上不要介意。”

蔡侯瀟灑一笑,“原本就是公主施以援手,救我蔡國子民,寡人又怎么會為難公主。況且,神女之說也未必是假,公主風姿天成,擔得起桃花神女之名。”

蔡侯此言已經有些輕佻,鳳媯一時也不知是驚是喜,只是她終究沒有忘記所來的目的,開口道,“王上所言,鳳媯不敢當。此次前來,除去流言一事之外,還有兩件,一是陳國使者即刻便要回去,太子御寇身體不適,因此風媯代表一行人,特來和王上道別。”

“即刻便回?怎么如此匆忙。”

“其中牽扯一些家事,恕鳳媯不便細說。”

“既然如此,寡人也不再追問了,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是風媯私人之事。”說著,風媯對著蔡侯行了一個大禮,蔡侯急忙將她扶起來,“公主這是為何?有話還請直說。”

“風媯多謝王上救命之恩,若是無王上援手,風媯此時還不知身在何處。”

“公主客氣。”蔡侯擺了擺手,“公主在都城出事,寡人難辭其咎,救人之事本就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