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腳下一停,罩住帷帽的螺紗青布墜在風中輕輕搖晃。
她將才還在擔憂該以怎樣的姿態面對庾氏。
現在好了,完全不用擔心了。
縱然基于門第之觀,她沒可能喜歡尊崇庾氏,也至少不會嫌惡她。
符氏素手交疊放于腰腹之前,容色漸漸輕斂下去,庾她確實什么也沒說錯,冀州這一畝三分地擺明了姓石,石家的將士掌著兵,石家的賬房握著錢,更可怕的是冀州連個藩王也沒設,石家頭頂沒天,他們就是天。
士家大族的女人們與誰交好,與什么人說什么樣的話,背后都是靠男人們撐著的,是倚仗局勢所定。
庾氏在陸家女眷跟前說這番話,實在很倨傲也很打符氏的臉,現在打符氏的臉,就是打陸家的臉。
先以低姿態與陸家搭上線,形容舉止間卻并未把自己降到離陸家很遠的地位...
石猛想做什么?
他想和陸家以平輩論交?
簡直可笑!
符氏深看庾氏一眼,笑道,“大晉疆域遼闊,五里一風,十里一俗...于這一點建康與冀州倒是不一樣,也不算為難,只是建康的小姑娘們幼時大抵都是狠吃過一番苦頭的。”
“符夫人教導得極是!在冀州待久了,腦子里便被錮住了似的。明兒個就罰阿宣抄書誦經去!”
庾氏半分尷尬也沒有,迅速轉過話頭,一道笑呵呵地應承符氏,一道抬腳向前走,嘴上嗔著石宣,“好好同陸家的兩位小娘子學一學,素日里就是太寵著你了!”
符氏愣在原處,她的話被庾氏說成教導...這草莽夫人竟然還會順水推舟攀上陸長亭與長寧...庾氏可知教導二字有多重!?大晉重三層關系,父與子、臣主與謀士、老師與學生,“教導”二字,瞬時便將石家與陸家關系拉近到了近乎通家之好的地步!
不要臉!
實在太不要臉了!
符氏氣得將手蜷在袖里發抖,長亭險些悶聲笑出了聲,陡然覺得石猛家的這名夫人很有趣。邕州庾是大士,興于大梁衰于前朝——沒錯兒,在哀帝之前邕州庾氏便落了敗,祖宅老田家底被不肖子敗了個底朝天,偏偏后人們還要充面子,阿堵物全沒了,士族老爺們靠什么充顏面啊?
土地可以換錢,祖宅可以換錢,子孫們總算是發現士族女賣出去換的錢,比賣了祖宅老田還要多得多,且生生不息,繁衍綿延。一時間庾家的小娘子們要不落到泥腿子手上,要不落到商販子手上,命不好的庶女嫁到北方胡羯人手上的也不是沒有。
夾縫里生存出來的,往往比別的更狠,更能屈能伸,更放得下顏面,多得了心眼。
符氏久久未曾答話,石家長廊遍種花草,石家打理得很好,拿雨花紋路的青石柵欄圍在檐角階下,其中零零散散擱了幾只小巧玲瓏的雨花石,長草郁郁蔥蔥其上點綴半碗大的絳紫山茶。
庾氏見符氏并不答話,也不糾纏,始終笑盈盈地走在前頭一一介紹,從檐角的朱漆雕花,到石府的構造建設,沿長廊走,中途過景苑高墻,再過湖畔庭院,中途換軟轎、長桿,終于過三門至內院處。
長寧仰著頭,低低地揪了揪長姐的衣角,長亭透過帷帽縫隙,看懂了長寧的意思。
太大了,石家太大了。
就像一夜之間占山為王的寨主,忽有家財萬貫,便卯足了勁兒有多遠鋪多遠,極盡奢靡繁華之事。
偏偏正經的士族大夫,絕不會如此。
石家的正堂落于中軸線之上,一大屏的通透琉璃糊窗,花飾精細富貴,用色多為絳紅、姜黃等色,芙蓉花堆錦簇,正堂桌上擺皇命誥封,誥封之后便是一長幅謝退之的《山清寒食圖》。
謝退之是長亭生母謝文蘊的胞兄,書畫寄情,隱居山水,不拘于世,畫值千金,卻行蹤不定。
入屋褪帷帽,長亭一眼便看見了那副畫,接著便望向庾氏,庾氏置若罔聞先招呼符氏落座,再看向長亭,眼神很輕卻嘴角含笑,“大姑娘與您的母親很像。”
符氏拿茶的手指一顫,淺啜兩口清茶,再抬首笑問,“是嗎?建康城里倒沒有人這樣說過...”
長亭不著痕跡地看了符氏一眼,符氏便借轉手擱茶的功夫,語聲漸下去。
“眉眼很像,尤其是抿嘴笑起來。”庾氏笑著翹起小指,指了指嘴下,“您母親笑起來時,嘴角也有個小窩窩。年歲大了,我很多事都記不太清了,可總記得那時候的人和事。”
那個時候...邕州庾還沒有徹底不要臉皮吧?
庾氏想撂開符氏讓長亭接話,可出門在外,長亭不可能不給符氏臉面。
長亭神色很平靜,溫笑點頭,道,“說起相像,我的幼妹長寧與夫人也很相像,石家姑娘與郡君眉眼神色亦如出一轍。晚輩謝過庾郡君還記掛著亡母。”
庾氏笑著擺手,“幼時的手帕交,想不記掛也難。”
長亭將話頭重新帶到符氏與長寧身上,庾氏順水推舟又客氣寒暄一兩句,前頭陸綽便遣人來接了,庾氏很有些遺憾,“府里大大小小院落幾十座,陸公攜家眷來冀州,反倒要住到外頭去,若旁人知曉了定怪責我們石家招待不周。您一路奔波,先歇一歇,待歇好了,咱們兩家再慢慢敘。”
符氏幾乎想尖聲笑起來。
石家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和陸家交纏上嗎!?
平成陸氏豈會下榻寒門庶族的府邸!
符氏臉色發青,若非昨夜石家人出兵相迎在先,今日她何苦自降身價與這起子庶民寒暄客套!符氏不答話,長亭與長寧不可能拆符氏搭的臺,場面一下子冷下來,庾氏也沒覺出半分不自在,笑意盈盈地又送至二門,待長亭上馬車時,庾氏虛扶一把,望著長亭的眼睛輕聲笑道,“您母親若見到你現在的模樣,一定心下大慰。”
長亭眼睫一抖,朝她輕輕禮貌頷首,隨即躬身進內廂。
馬車出了石府,往城南的驛站奔去,男人先行下馬,女眷跟隨其后,待家將死士團團為主驛站之后,眾人再論序而進,一進驛站,長亭整個人便松弛了下來,扶在陳嫗身上往二樓去,卻聞陸綽沉聲之言,“阿英和阿嬌到正屋里去,其余人都各自回房。”
符氏緊抿了嘴角,終不敢忤逆。
陸綽先行一步,長亭與長英隨后跟上,一關門,陸綽便出了聲兒,“石家用盡心思,恐怕所圖非淺吶。”
一句話沒頭沒腦,長亭懵懵懂懂看向兄長,卻見陸長英久未回話,只好出聲回道,“石家不就是想與我們家攀上關系嗎?石家有權有錢,有兵有馬,就差一個名聲。如今抓住機會費盡心力與咱們家搭上線,也屬人之常情。”
長女為女兒身,如今尚且幼齡,不能太過嚴苛,陸綽笑著撫了撫長亭的發髻,抬首看向長子,“阿英,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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