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嬌

第七十二章 出城(下)

第七十二章出城(下)

車輪子又朝前滾起來。

長亭輕闔了闔眼,陡覺沒有將才那樣心慌了,怔愣了片刻,卻嘴角輕抿,無意識地笑了一笑。

漸漸輪到了岳老三一行人,岳老三諂媚地笑呵呵將戶籍證明與商販文書捧到了守城兵士眼前,極自覺地介紹起來,“...福順號的三掌柜,姓岳,帶著婆娘孩子從北邊過來,往冀州去。”

兵士接了文書,仔仔細細從上到下瞅了瞅,他是看不懂字兒的,就連守城門的兵頭副將都認不了幾個破字兒,往后一番看到幾個大紅的鮮章,便點點頭,抬起眼來上下將岳老三打量一番,挑起眉梢來,“福順號的三掌柜?”

岳老三趕緊點頭。

“啥時候進的幽州?”

“三天前!從北城的城門口進來的,如今圖個方便從您這處走!”

“去冀州作甚呢?”

“商號指令,商號指令!”

岳老三佝著背搓手,臉上很不情愿,“這要不是上頭的指令,俺至于這么拖家帶口地從北邊兒過來嗎?如今世道這么亂,官爺甭看俺長這么大個兒,膽兒小著咧!”

再湊攏些,四下瞅了瞅,循例塞了條金魚過去,“一路過來聽人說冀州亂得很,山賊馬匪到處走,怕是沒有咱幽州城好。官爺見識廣,同俺講一講?”

那兵士眼神顫顫巍巍地朝后一瞅,手上遲疑著接下來了,臉上還是很端肅,“站好!俺連幽州都沒出去過,上哪兒知道冀州長啥樣去!”吭了吭,再道,“反正冀州沒俺幽州好,三掌柜還是有點眼光的。”

岳老三弓著背,連連稱是。

兵士頭一揚,頭盔險些落下來將眼睛遮住了,開口再問,“馬車上的都是你的家眷?”

“對對對!官爺好眼力!兩個閨女一個兒媳婦兒,外加一房偏房,分兩個車裝,哦哦,還拉了幾車福順號經年累下來的賬簿和條目,您要過目嗎?”

岳老三佝腰趕緊上前來作勢要掀長亭馬車的幔帳,那兵士手一抬止住了岳老三的動作,一聽有兩個姑娘,便很警覺地走上前來,聳了聳肩,一手秉著刀鞘,一手隔得老遠一把掀開。

午后初霽的暖光瞬時傾瀉進了車廂。

長亭將頭埋到了襟口處,一副很規矩的模樣。

兵士數了數,目光警惕問岳老三,“兩個閨女一個兒媳,不是應該三個人嗎!怎么多了一個女人!”

數多了的那個人,就是滿秀。

岳老三趕忙應道,“姑娘家出門非得要再帶給婢子,被俺慣壞了,俺拗不過,心頭想帶著就帶著唄,不過是一路上多個人吃飯罷了。滿秀!把頭抬起來讓官爺好生看看!”岳老三吼過之后,再轉身笑呵呵地奉承,“官爺好警覺!警覺些好!官爺警覺點兒,百姓們就有口安穩飯吃...俺的婆娘在后頭那間馬車,官爺可還要瞅瞅?”

兵士頭一斜,身后跟著的小卒埋頭小跑步往后面走,掀簾瞅了瞅,又趕緊跑步過來,操著土話附耳通稟,“是個婆娘,梳了婦人頭,只有一個人,不像是十三四的嫩樣兒。”

長亭沒聽懂,可岳老三聽懂了,暗自長吁一口氣。

兵士眼光向岳老三一橫,心頭思量要不要叫這車女人下來搜身。

好像沒有必要搜身。

福順號的三掌柜規規矩矩、清清白白的大戶人家,身世、文書、通關證明都一應俱全,這百年名號可是做不得假的。且上頭交待的是兩個小姑娘,這一下都有五個女人了,幾率好像也不太大...

兵士在踟躕。

幔帳卻一直沒有放下。

小長寧有些跪坐不住了,咬了咬牙,悶聲堅持。

長亭屏住的那口氣一直沒有順下來。

如果她們被帶到里間搜身,搜到了什么東西事小,生理心理上的受到的折辱與貶低,應該會給小長寧帶來永難磨滅的影響,長亭埋頭緊緊咬住牙齒,她怎么樣都沒關系,可她力圖將阿寧全身都護在一個可控的范圍內,她不想看到阿寧哭。

說些什么呀。

岳老三,說些什么呀。

氣氛頓時沉了下來,想來那兵士在猶豫既覺得沒必要,又怕錯過,岳老三亦屏氣凝神地悶了下來,生怕說錯了些什么,反倒前功盡棄。

長亭腦子很清醒,她很明白如今應該說些什么來打破僵局,甚至,打消那兵士正在思量的念頭。

可她沒有辦法開口。

哪有大戶人家的姑娘出聲詢問那樁子事兒的啊!

“北城的那兄弟如今身體還好吧?”

是蒙拓的聲音!

長亭不敢抬起眼來,她將眼神垂下,一點一點地看著蒙拓腳踏的那雙小牛皮靴漸漸走近了。

少年的聲音似有刻意揚起,帶著幾分親昵與熟稔。

“頭天請他在萬花樓喝了酒,第二天就聽見了那兄弟被人劫財受傷的消息,我們是過路人,還來不及去瞅他。”牛皮靴剛好停在了那兵士的官靴旁邊,蒙拓再開口,“萬幸萬幸!那賊人捅了一刀就跑了,只要沒性命之憂,都算兄弟命大!”

兵士手從刀鞘上一放,反問道,“你們認識北城的張兵頭?”

蒙拓沒說話,岳老三腦子一機靈,趕緊抽身接上,“哪里哪里!不過賤民商販,哪里能認識張兵頭啊!不過是有幸請張兵頭在萬花樓喝了幾壺酒,再摟了摟小百靈的細腰,不算認識不算認識!”

岳老三說得模棱兩可。

可兵士卻神情松了松。

男人什么樣兒的最鐵!?

一起挨過刀,一起同過窗,一起嫖過娼。

前兩樣兒沒交情攀,后一樣胡扯八扯也得攀上了,才能解這個局!能和幽州官衙里的兵士一起去萬花樓泡一泡,攀上了交情,他們還能算是身份不明的人?還需要兩進兩出地和旁人一樣,搜身搜查才算交差?

這世道,攀上交情了,什么都好說。

既然黃魚兒都攀不動了,那只能趕緊上別的!

岳老三眼見著那兵士神色越發松動,簡直想拍拍蒙拓的后背,大笑三聲,這丫怎么就這么在關鍵時刻頂得上呢!

長亭抿抿嘴,將頭埋得更深了。

她和蒙拓想到一處去了。

蒙拓將她不好開口的話,不好冒上頭的主意全說了。

長亭心里頭說不清是個什么滋味兒,反正五味雜陳,既有欣喜也有小怕,既有大松一口氣又緊跟著提起一顆心來。

那兵士語氣稍軟,抬了抬下頜,“老張頭死不了!還裹了布在床上躺著呢,你們要是延后點時候走,能去瞅瞅他。”

岳老三手從袖兜里一縮再向前一伸,兩只大黃魚順勢又進了那兵士的錦囊里,樂呵呵地賠笑,“是啊!遺憾,大遺憾!”背過身去,聲音一低,“先頭那只,俺心里頭是曉得的,官爺您還得孝敬上頭人,落不到啥好來。這兩只,一頭給張兵頭瞧病致禮使,一頭真心誠意地交給您,這才是全了俺們福順號的心意!”

兵士手上掂了掂,偷摸回過頭去瞅了瞅,再飛快地轉過頭來,將黃魚往內懷一揣,頭一揚,手上一擺,“趕緊過去!俺跟你們這兒耗太久了!”

岳老三眼神猛然大亮,振臂一揮,翻身上馬,再同那兵士握拳作揖,便指揮著馬隊趕緊朝前走。

那兵士聳聳肩,再往城門口里走,卻聞里頭有聲兒。

“那是什么列隊?”

“一直就認識的商號,沒問題!”兵士胳膊下意識地蹭了蹭揣著黃魚的內襟,從袖兜里將最開始的那只黃魚拿了出來,恭謹道,“循例孝敬的黃魚兒!”

里頭便再沒了聲響。

岳番將馬車趕得極快,沒一會兒便過了城墻。

長亭扭過身去,跪坐于蒲團之上,將馬車后廂蓋住的輕紗幔帳緩緩掀開。

古城墻巍峨雄壯,黃磚灰土泛舊撲簌簌地向下掉著灰。

他們出來了。

他們從火盆上,跨出來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