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九三章建康(下)
長亭此話一出,場面登時僵了下來,大約誰也沒想到長亭會在這里連一絲顏面都不給石宛留,直沖沖地一巴掌打過去。崔氏阿霓克制住要高高跳起的眉毛,她雖然和陸家長房家的姑娘一向不熟識,可陸綽嫡長女陸長亭鼎鼎大名,她必定是有所耳聞的,這位天之驕女閨名就喚阿嬌,嬌氣的嬌也是嬌蠻的嬌,整個建康城里也就謝家那幾位姑娘能別一別其鋒芒,連昭和殿里頭的帝姬都別跟前沖。她嫁過來這么些時日了,同陸長亭都是好鄰里相處著,陸長亭平日里對庾氏和石猛也是盡心盡力,全當做自家婆母、公公這樣恭恭敬敬地處,甚至在庾三娘子出言不遜的時候,陸長亭還幫忙接了話給她攢顏面。
人逢大難,她以為陸長亭的脾性大抵能改改,可如今一瞅,面兒上是改了,內里還跟往前一樣嬌,任誰給委屈受都是不賣帳。
那位胡人,好像叫蒙拓,應當很保護、愛惜她吧。
畢竟只有有人當后臺,無論何時何地都無條件幫她撐場子,她的底氣才沒法兒湮滅。
有恃才能無恐啊。
這樣真好。
崔氏無端喟嘆一聲,心里有點空落落的,可再想一想當初上花轎的時候母親說的話“石家勢頭正旺,我們崔家將你嫁過去實屬無奈,可石家不是蠅螢狗輩之家,腌臜事沒多少,若實在拿不上臺面,陸家也不能把姑娘嫁到冀州去。石閔是石猛的大兒子,個性莽直。守成即可無需搏命,莽直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不好那面兒讓石猛頭疼去,照阿霓的個性與手段,石閔翻不了天,夫君蠢一點好。太精明了也不放心嫁的。”她能把石閔拗過來。她能...崔氏暗自挺直腰桿,看向陸長亭,再看看石宛。卻見石宛泫然欲地,眼眶都紅了一片,崔氏不著痕跡地再將眼光掃過庾三姑娘,車廂內氣氛尷尬。長亭這么一句話后,石宛眼淚險些砸下來。沒人敢安慰石宛。
活該。
崔氏心里雖然這樣想,可這好歹是她張羅,氣氛這么僵也不太好,張口正欲說話。卻聞長亭緊跟著輕聲開了口,話說得很婉和,語調也放得很輕。可話里的意思卻叫人臊紅了臉。
“表妹既然喚我一聲表嫂,我確實也擔了。大伯母素日吃齋念佛,對你的管教確實有些疏忽,如今我既然擔了這么一聲表嫂,徒勞年歲、輩分也比你長一些,我便托大來教導三兩句。”長亭看著石宛,這并非石宛第一次拿陸綽來戳她心窩子了,是人都會痛,她痛了原想姑娘一往情深也可憐便忍了,可一而再再而三,若再忍便是慫了。
長亭這話明明白白指著石宛鼻子罵,好,你沒家教,你沒爹娘教,那我來教你。
石宛微不可見地往身后縮了縮,縮到半道又覺著縮下去有些慫,便挺了挺身子坐了出來,張口帶著哭腔開辯,“表嫂,您教導阿宛怎么都行,可您怎么能指摘母親呢?母親好歹是您長輩!您可不能仗著陸家的聲勢欺負人呢!”
蠢貨!
被人當了槍使,還渾然不自知!
“我只問你一句,你記得給我的父親抄經,那你記得給自己早逝的父親抄經了嗎?”
長亭一句話卻叫石宛后話全都哽在了喉頭,石宛眼睛里氤氳淚光,幾度要哭出聲來,石宛瞟了一眼庾三娘子,卻見庾三娘子將頭一偏裝作沒瞅見,石宛手攥成一個拳頭,“我...我也抄了的!我是先抄的先父的,再給陸公抄的經!”
可惜中間停頓的那半晌出賣了她。
有的時候,被人拿話一梗住,愣住之后就失了氣場也沒了可信度。
長亭輕聲笑了笑,“是抄了還是沒抄,表妹自己心里清楚。”長亭頓了頓,“已故的大伯父也很清楚,只有我們這些外人不清楚,便隨你怎么說。”
石宛一張臉漲得絳紅,囁嚅嘴唇半晌卻也不知道究竟該說什么。
崔氏沉默了許久了,待石宛丑出得差不多了,崔氏笑著給長亭遞了盞茶盅過去,“阿嬌你也莫氣,小姑娘不懂事便慢慢教,咱們本就是一家人,誰多說一句都不算累贅,你不也是圍著阿宛好嗎?”崔氏一句話率先表明了態度——一句“不懂事”就靠著長亭在站了,再道,“阿宛有孝心也心思細,可到底是養在深閨的姑娘不曉得很多事兒,這抄經是能胡亂抄的嗎?陸公為人風光霽月,是當今英杰,小姑娘聽了許多陸公風姿綽約故事也是有的,可一無親二無故,也非同姓,你給陸公抄經便有點站不住腳了。”
馬車“踏踏”朝前走,長亭是想殺雞儆猴來著,崔氏這樣溫溫柔柔幾句話將事兒定性便往小了在定。
這可不行。
“嫂嫂是心好,是我沖了。”長亭笑著不著痕跡地截斷崔氏后話,環視一周看著這內廂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抿唇笑言,“是我一聽父親的事兒便急慌了,父母如天,孝字當頭,由不得我不慌的。如今咱們正趕著路,誰再提起當初父親遭遇的惡事便是犯了忌諱呢——觸景還生情呢,舊事重提,咱們做女人口舌都不安分點兒叫男人帶兵怎么帶?豈不人心惶惶,正好趁了那起子亂臣賊子的心意嗎?”
長亭言語雖輕,氣勢卻很足。
長亭目光在庾三娘子身上停了很久,聲音壓得更低了,“有的人想把局面攪渾,不知要做什么勾當,這些人趁早把心思收起來——刺史大人的馬鞭也不是沒沾過人血!”
上一個沾的,還是他親兒子的血。
庾三娘子抖了抖,將頭再偏了一偏。
崔氏看著長亭借機將此事上升到這個高度,不由多看了她兩眼,本想大約放過狠話后這事兒也算了了,誰知長亭一起身,喚了聲,“停車。”再搭著丫鬟的手風姿佳容地埋首撩簾欲離,絲毫不給車廂內諸人留面子,長亭腳下一停,側過身去斜睨石宛,“大姑娘往后謹言慎行些,遇著我還算幸運,若遇著脾氣再暴點兒的,一巴掌便給你抽了過來——若任誰的經書都能承到我父親的案前,那這世道才當真亂了。”
石宛終是沒忍住了,埋頭嚶嚶哭了出來。
崔氏也不勸了,眼看長亭下車離開,不到半天,此事便傳遍了女人家的口耳中,出乎意料的是,庾氏出面罰了石宛禁足三月,生生又將石宛的面子下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