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問出來,卻仿佛帶著一種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沉重感,陳文冕的手掌頓了頓,氣機連綿地逸散開來了。
陳文冕也已七重天巔峰之境,心神晃動,氣息散開,那在旁邊支著的釣竿顫抖了下。
釣竿垂落下的絲線微微晃動,泛起漣漪。
漣漪剎那之間掃過了整個湖泊。
李觀一看著眼前的陳文冕,神色溫和,按照常理,按照這磅礴的大勢壓下來的意愿,是該要陳文冕親自去終結一切的仇恨,但是卻又正因為是陳文冕,所以李觀一才擔心。
陳文冕的性格溫潤,又有超乎尋常的堅韌。
他適合去做一個教書先生,一個安靜看書的書生,一個在讀書人說江湖壯闊,說山河壯美的時候,在旁邊喝茶的客人,而他提起了長槍,騎著戰馬,走上了天下。
命運,總是把人們逼迫到了并不愿意走的道路上。
陳鼎業所作所為,斷無可赦,但是在前十幾年間,終究是作為陳文冕的父親,陳文冕在年少的時候,也一直向往著那個父親的背影。
那時候的他習武,讀書,希望能夠真正得到父親的認可。
而現在亂世洶涌,要他親手殺死陳鼎業。
對于這樣一個性子溫和的人來說,是否過于殘忍。
李觀一看著他,神色不忍。
陳文冕沉默許久,李觀一呼出一口氣,他不習慣做這樣的事情,他自己去拼死,自己走到眾人之前的時候,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可是去關照其他人柔軟內心的時候,就有些笨拙了。
若是慕容秋水說的話,那便是笨拙的像是一只玩弄線團的貍花貓。
李觀一覺得不是很自在,撓了撓自己的鬢角,又拈了拈鬢發,道:“陳鼎業將要被討伐,是以秦而伐陳,常理之上,我應該帶著你一同前往那一座小城,去那滅陳的最后一戰。
“但是,他終究曾是你的父親。”
“這最后一戰,你可以不去。”
陳文冕道:“我不能不去。
李觀一道:“是你自己本心要去,還是你所經歷的一切,你的道德和理念,還是周圍所有人的言語,這一切告訴你,你不能不去”
陳文冕張了張口,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李觀一看著眼前沉默安靜下來的陳文冕,站起身來,李觀一的手掌按在陳文冕的肩膀上,道:“自然,你是神武王的兒子,按照世人的常理,你應該勇敢,應該去討伐仇人。”
“但是,世人常理,世人覺得你該怎么做。又有如何呢”
“世人覺得你要做的事情,真的那么重要嗎”
陳文冕怔住,下意識抬起頭。
李觀一輕聲溫和道:
“命運殘酷無情,我把選擇交給你。”
李觀一看著那溫潤的青年,亂世風云,豪情壯志,但是這壯闊的東西落下來,不可細看,如果細看的話,如此殘忍,陳文冕的悲劇,開始于澹臺憲明的狠厲計策。
澹臺憲明甚至于以自己的女兒為籌碼,引導那時候還年輕的陳鼎業,引導出了他內心偏激執著的欲望,不知道是陳鼎業本身的野心,還是說澹臺憲明的手段。
亦或者,二者皆有。
導致了李觀一和陳文冕過往的悲劇。
而澹臺憲明的狠厲,又來自于亂世的殺伐。
李觀一已逐漸能夠和自己和解。
而陳文冕所背負的東西,其實是要比起李觀一更為沉重的—
他最敬重的外公親自引導了自己前半生的父親放縱欲望和野心,然后創造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在陳文冕前面的十幾年太子生涯當中,他的父親對他冷淡,他的娘親不忍觸碰他。
而對他最好的澹臺憲明,親自將他真正教導成為溫潤君子的,那個如老師一般,也是最可靠長輩的外公。
則是親手設計和引導了他一生悲劇的那個人。
親生父親那時候更是作為叛賊被流放。
在他擁有親生父親的時候,正是他過去珍惜一切崩塌的剎那。
他失去了之前十幾年的一切,失去了自己的親生母親,失去了以為的父親和珍視的外公,告別一切,提起長槍踏上混亂的天下。
而現在,他的親生父親馳騁戰死于沙場之上,他的母親自焚于宮墻之下,他的外公,那個罪魁禍首為了自己的計策而自裁。
他此生行來。
執著之人,只剩下了陳鼎業。
一個仇人,一個曾經的父親。
若要經歷了這樣的命運,仍舊還是一個溫和之人的陳文冕,最后親自持劍,斬斷人生最后的聯系,李觀一覺得很不忍心,但是,這樣巨大的決定,他沒有資格去代替陳文冕做出。
他只是看著這好友,戰將,道:
“世上總是教導人勇敢。”
“但是,偶爾膽怯懦弱,也不是什么錯誤的事情。”
“不要被世人的眼光拘束住,也不要,被神武王的威名約束了自己,人生曠野,任你所行,最后這一戰,你不去,也無妨。”
李觀一拍了拍陳文冕的肩膀,起身離去了。
陳文冕安靜坐在這里,他似乎是沒有察覺到李觀一的離去,蕭無量在外,見李觀一獨自出來,起身,有些擔憂看向那寒湖所在的地方,道:“..…將軍他。
李觀一道:“就讓他自己想一想吧。
“這樣大的決斷,只有他自己該下。
蕭無量沉默許久,點了點頭。
李觀一離去,陳文冕獨自坐在這里坐了一日一夜。
枯坐,呆坐,胡思亂想。
他想到了年少的那些事情,和陳鼎業的相處,澹臺憲明的教導,娘親觸碰之后,又會回去不斷洗手,去把雙手都揉搓泛紅,幾乎要把皮膚都揉破了。
決斷嗎.....
陳文冕呼出一口氣。
他伸出手,手掌輕輕拂過插在旁邊的蒼狼刃,手指指腹從冰冷的鋼鐵上掠過,帶著特殊的觸感,鋒利的刃口上倒影著他的眼睛,陳文冕低聲自語,道:
“世事如此,其實并沒有多少的選擇.....”
澹臺憲明引導,陳鼎業執行。
他前十幾年的命運,終究如被絲線束縛。
可是即便已經走出來了,終究還是要被其他各種東西影響到。
在亂世之中,所謂苦衷,所謂一時之選,事后悔過的事情,太多了,若是事事都探明,那便會事事皆不明,這人生命運,亦如千千結。
陳文冕的手指次第握合,握住了蒼狼刃。
神兵鳴嘯,一股股肅殺之氣震蕩周圍,陳文冕的鬢發揚起,握緊了神兵,緩緩把這插入地面的兵器拔出,勁氣四散,流轉如狂風,陳文冕的目光沉靜如鐵。
對錯恩怨,幾分對錯,幾分痛恨,幾分真情。
他究竟對陳鼎業是全部的憤恨,殺機,還是摻雜著年少十幾年的渴望,孺慕。
陳鼎業對他又如何
外公澹臺憲明,究竟是將他當做徹底的無情的棋子。
還是當做了自己的投影,一個足以留在青史的棋手,毒士,卻將自己的棋子,真正地養成了一個文武雙全的溫潤君子。
陳鼎業,澹臺憲明,母親,父親,還有其他的無數人,對待他,是愧疚,是恨意,是當做棋子的無情,還是即便當做棋子,卻竭盡全力,將他教導成自己渴望模樣的看重。
愛恨情仇。
早已經糾纏在一起,分不清楚。
這人間之事,本就不是能分得清楚的。
既如此一—
不如一招,斬斷!
刃口拔出地面,震顫著發出鋼鐵般的鳴嘯。
蒼狼的低吟震動四方,陳文冕拔出蒼狼刃,余波掃過寒湖,冰凍的湖面剎那之間出現了無數的裂痕,旋即在一陣陣巨響聲中,朝著下面沉下去,水波濺射而出,迸發如云霞。
陳文冕手掌拂過神兵的刃口,低聲道:
“這一脈二十多年的荒唐。”
“大陳最后的命數,該由我來親自斬斷。”
“這陰謀,這詭詐,這豪情,這壯意,這蠅營狗茍,這豪情萬丈....”
“除去我,還有誰有資格。”
“除去我,還有誰,該去結束這一切。”
陳文冕眸子垂下,輕聲道:“或許可以選擇軟弱,但是這樣的事情,不是什么好事,不能夠麻煩其他人了。”
在秦王李觀一親自率兵出陣,前往討伐陳鼎業的時候,那年輕的大將軍陳文冕,也已騎著神駒,率領蒼狼衛,就在鎮北城外站了一夜,月華散去,在他的身上留下白雪般的霜痕。
陳文冕輕聲道:
“愿為前鋒。”
這就是他的決斷了。
他亦是馳騁于亂世的豪雄。
天下第二神將,當代無雙的秦王,親自率軍去攻打一座只剩下一萬人在守城的小城,而這一座城池,已經提前被麒麟軍中難得帥才樊慶率十萬軍圍困許久,士氣低迷。
勝負之數,其實不需要有什么思考了。
李觀一騎乘神駒,肩膀上麒麟趴窩,在那萬軍之前。守城的士兵,本來士氣就已經極為低迷,當看到了天下第二的秦王,看到了天下第九越千峰,看到了西南王段擎宇,看到了前太子陳文冕一起出現。
天下名將的旌旗如同云霧翻卷,鎖住了這城池。
鎖住了大陳的國運。
這些名將,對于一個國家的覆滅,給出了兵家戰將們自己的尊重和敬意。
李觀一提起手中的兵器,指著前方,氣息涌動,沖天而起,他的聲音在一身大宗師氣機的催動之下,傳遍四方,道:“諸位,天下亂戰,陳國國祚,當亡于今日。”
“孤當為鋒矢。”
“風!”
城池四方大軍整齊劃一踏前半步,他們穿著不同的鎧甲,他們來自于天下不同的地方,他們甚至于是不同的族裔,卻在此刻舉起了兵器,他們如此的驕傲,如此的虔誠狂熱。
他們整齊劃一,放聲高呼:
“風。”
“大風!”
勇烈肅殺之氣,沖天而起。
西方城門之處,西意城的鳳凰沖天而起,在一股金色的軍魂光焰之中,緩緩盤旋,爆發出了一陣陣長久的鳴嘯,西意城李昭文,所率軍團為西意玄甲。
北方城門之處,天下前八神將之第九位越千峰身上,赤龍緩緩盤旋,發出低沉的龍吟之聲,背后所率為天下頂尖兵團,岳家重騎,背嵬軍。
南方城門之處,陳文冕握著手中蒼狼刃。
蒼狼的咆哮聲音沖天而起。
李觀一握著兵器,左側后面是樊慶,右側卻還有夜不疑,周柳營這兩位,他們出陣,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親族,四方大軍的軍魂煞氣沖天,將天空都鑿穿。
李觀一手中戰戟在手中一轉,指著前方。
他的眼前看到的,是城池,是近乎十年前,那個破城而出亡命天下的自己,也是此刻背后十萬兜鍪,氣吞萬里的征途,最后他開口,吐出一字:
“攻!”
火麒麟從他的肩膀上躍下,在躍下的時候,蒼藍色和金紅色的流光同時變化,流轉而出,剎那變化,火麒麟只是在空中一滾,就化作了真正的麒麟姿態。
昂首咆哮,口中金紅色的光焰炸開。
深深吸了口氣,一道金紅色為基礎,周圍纏繞著蒼藍色痕跡的火焰光柱狠狠的沖擊在了城門之上。
火麒麟蓄勢的火焰攻擊,和這城池之中,勉勉強強布置下的防御性的軍陣對抗,此刻仍舊還率領軍隊抵抗,陳國金吾衛,最后的金吾衛大將軍王云祁目眥欲裂。
“擋,擋住!!!”
火麒麟的攻勢漸漸緩和下來了。
王云祁卻看到,那麒麟火光之后,秦王緩緩舉起了手中的戰戟,雙月刃的戰戟之上,氣焰流轉,發出猶如龍虎般的咆哮聲,不詳的,鐵與血的顏色化作火光,沖天而起,在王云祁的眼中留下了,絕望的殘影。
戰戟之上恐怖的光焰蓄勢,頓了頓。
而后契合了整個大軍的全部軍勢,洶涌磅礴。
朝著下面狠狠地斬下!
秦王親自率軍,手持神兵,結合十萬軍勢的一招,麒麟的軍魂咆哮沖天,朝著前方沖出的瞬間,化作了黑紅色的光焰,化作了一道圓弧。
這墨色的弧光猶如天上的月,墜在地上。
狠狠地將那加固了許多次的城門摧毀。
一座只有萬人兵力的城池,沒有足夠的兵力,沒有名將,沒有庇護城池的氣運大陣,四方的城門幾乎是同時被破開了,轟隆隆的聲音攪動四方,整個城池都在劇烈顫抖。
城池里中央那一處的院子里面,都可以看到四方的變化。
晏沉抿了抿唇,看到了不同城墻方位,那升騰而起的煙塵,那肅殺凌冽的兵家煞氣,他垂眸,看著自己腰間的儒生配劍,即便是儒生的配劍,在這個時候,卻也仍舊劇烈顫抖。
是被煞氣激發,是被殺意所引導。
晏沉握著自己的劍。
陳鼎業坐在那里,他從容不迫,道:“是敵軍已殺到了嗎晏沉夫子,所見如何。”
晏沉嗓音平和溫潤,道:“四方軍隊皆當代第一流強軍,所率兵團者,俱都是第一等名將。”
陳鼎業道:“都有些誰”
晏沉看著那翻滾著的旌旗,將這些名將們的名字都——的說出來了,當聽到了陳文冕的時候,陳鼎業道:“很好,他來了......”
晏沉看著眼前的陳鼎業。
陳鼎業已幾乎要死去,他白發蒼蒼,卻束成了君王的發冠,握著劍,氣度從容不迫,晏沉不知道,這位陳國的皇帝,知道自己曾經的太子來殺自己,是什么心情。
這一座城池不大。
甚至于可以說,很是弱小。
四方的軍隊殺進來,都不能盡數進入其中,陳國最后的金吾衛,完成了他們的職責,上萬金吾衛,死戰不屈,這些禁軍都和陳國的皇室有諸多的聯系,他們的一切,決定了他們在過去的時代里。
麒麟軍留手,但是卻發現,這些陳國金吾衛紅著眼睛,拼死揮刀,即便是負傷,也同樣不肯放下自己的刀,有一位金吾衛校尉,曾經和麒麟軍在草原上并肩作戰。
此刻戰斗卻兇厲,自己負傷倒在地上,見麒麟軍要來把自己解除兵器,俘虜去后方接受療傷,卻發瘋也似地用頭撞倒那個麒麟軍,踉踉蹌蹌爬起來,握著自己的刀。
大口喘息,站在巷子里面,背后空無一人。
前方是穿著重甲,手持刀盾的麒麟軍。
他大口喘息,大聲道:“來啊!”
“留什么手!”
“傻子嗎!戰場上還留手,小心在戰場上死了,到時候,什么都沒啦,還不下手!”
麒麟軍戰士提著刀,他們握著刀的手掌用力攥緊了,手指青白,但是卻下不了手,那金吾衛校尉喘息著,踉踉蹌蹌,撕扯下金吾衛的袖袍,把自己流血不止的臂膀捆起來。
他的手臂中了一刀,斷了筋脈,手指一直在顫抖。
他用自己顫抖的右手握住了刀柄。
然后用此刻算得有力的左手,握住自己顫抖的右手,握住了刀,背后即是君王,背后卻無同袍,然后把刀刃指著前方,對準了那不知道多少的重甲精銳。
伏低身子,做臨戰決死姿態,嗓音沙啞,大聲道:
“大陳金吾衛,龍武軍錄事參軍事,羅星義!”
“前方叛逆不可踏前!”
越千峰的神色肅穆了,看著這之前還和他們一同馳騁于戰場的戰友,他握著兵器,忽然開口,道:“麒麟軍!”
神將的聲音粗獷,卻又帶著肅穆:“送一送同袍。”
伏低身子做拼死姿的羅星義咧嘴一笑,然后朝著前方沖鋒了,麒麟軍將手中的弓弩張開,天下第九神將越千峰親自握著戰戟,蓄勢。
道:“攻!!!”
剎那之間,弓弦的鳴嘯猶如飛鳥振翅。
羅星義看著那神將斬出的流光,劈斬出手中的刀,金吾衛的刀剎那斷折了,然后打著旋轉從他的頭頂飛過去了,盤旋著,重重插入地面。
羅星義跟踉蹌蹌了兩步,朝著前面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