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令

第23章 養百姓

冬日起落雪。

今年的天氣反常,即便是南方,也下了點薄雪,關翼城的街道上,青石板上覆了一層,行人走路多趔趄,一步一打滑。

回春堂的老掌柜抖了抖身上粗布衣服。

用的羊毛氈類似的衣裳,防風防雪,抖一抖身,用手掌一擦,上面的薄雪就散開來,寒意不會侵入體內,老掌柜的往日沒有穿過這等東西。

秦收陳故土之后,官營商路打通了四方,從西域,草原上的,羊毛,皮革源源不斷運送出來了,在西域最邊緣城池的,圣山的守山人可以喝到江南的茶,有中原的草藥壯氣血。

江南的釣魚客可以穿著厚實的裝備,無視冬日的寒意去整夜釣魚,時代好像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但是卻又似乎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老掌柜走出來,看到道路上墨家機關車。

像是個巨大的馬車,是以機關運轉,速度不算是快,比不上奔跑的戰馬,但是比起兩條腿肯定是舒服多了、

按照固定的軌跡去走動。

只在主干道上前行,只需要一個銅板就可以乘坐。

他已經可以習以為常地掏出一枚銅板,擠進去,瞇著眼睛,聽得周圍的人談論這段時間的事情,秦皇陛下討伐應國之后,四方再無戰事,天下迎來了期許等待了三百多年的太平之世。

太平么……

老掌柜想著這兩個字。

有的時候,不知道這兩個字代表著什么。

聽得一陣哭聲,老掌柜木著的臉龐轉去,看到在這擠著的墨家機關車里面,一個年輕的女子氣惱道:“你又跑去玩耍了”

“夫子說,你的術數錯了十之九!”

那孩子還倔強嘴硬,道:“你,娘親你怎么知道我錯了!”

女子伸出手,捏住了這個孩子的耳朵扭起來,沒好氣道:

“我怎么知道。”

“八九年前,秦皇陛下開蒙童之先河的時候,你娘親我便是當日第一,如今教導你的蒙學夫子,可是我當年的師妹,你,你!”

“區區一個九宮八肩圖,你竟然都沒有背下來!!!”

這一句話又著急又懊惱,還帶著幾分哭笑不得的好笑。

那女子看去,月末也就二十三四歲數,這般年紀的女子,在這個時代,早早成婚有了孩子了,八九年前,十四五歲,入學蒙童

對于這女子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可她口中的話,卻讓老掌柜的怔住了,他不知道怎么的,想著那一句——區區的九宮八肩圖,對于這個經歷過過去時代和如今變化的老者來說,沖擊力卻如此巨大。

十幾年前,那個小小的藥師,就是因為十三四歲的時候,解開了這九宮圖,才被薛家看重,做了個小小的術數先生,可是如今,這孩子也才七八歲,卻要被理所當然地認為,該要掌握這些。

時代變化的感覺,就像是流水一樣地流轉開來了。

老掌柜的一時間恍惚好一會兒。

“..…太平。”

他看著街道上的人來人往,沒有了十幾年前的陳國大城的那種奢華感,但是卻又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期望,就算是日子還是一樣過,但是天下太平,再無戰事這八個字,只是默默在唇齒間咀嚼,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細微的感動感覺。

老掌柜擠在了墨家機關車里面,只用了比起以前少很多的時間就到了一家小酒館,酒館的胖掌柜頭發都白了,帶著笑,正在把酒旗支起來,見他來,就招手讓老掌柜下來。

“來,喝酒!”

胖店家張羅出來了一大片的酒肉,就在桌子上擺滿了,還燉了羊肉,老掌柜有些驚愕,問道:“今日竟然這樣舍得本錢”

胖掌柜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稅又降低了。”

“羊肉,豬肉的錢比起往日少了幾分;布價什么的也比起往日要便宜多了。'

“不過這些事情,咱們也不懂,反正糧食價錢穩定了不少,至少不像是當年那鼎厲公的時候,隔三差五的漲價,來來來,嘗嘗我的手藝!”

酒館的胖店家得意揚眉,老掌柜把外面的厚實衣裳脫下來,掛在旁邊了,坐在桌子上,店家仍舊給他倒了一文錢一杯的酒,老掌柜的端起酒,看著外面。

許久許久,那木然的臉上終于帶著一絲溫和的微笑。

“好日子啊。”

胖店家大笑著,道:“是啊,來來來,喝酒喝酒!”

他們兩個早就不再年輕了,尤其是老掌柜的,如今也已經過去了七十歲,若不是身為大夫,調養身子,恐怕早就沒有這般的精神,而胖店家也已經五十多歲,頭發白了不少。

胖店家收拾了東西,擦了把手,也坐在那里。

一條街道,一座酒館,兩個好友,一桌酒肉。

胖店家道:“你要的一文錢的酒。”

“來!”

回春堂的老掌柜,平素愛酒卻不嗜酒,不濫飲酒,每次來這里只是喝酒一杯,是一文錢的酒,有酒意,不醉人,他們兩個人碰杯。

老掌柜一如往日那樣,把酒盞抵著嘴唇一飲而盡。

入喉一股烈烈的酒氣。

“咳咳咳咳!!!”

老掌柜的面容一下子漲紅了,劇烈咳嗽著,道:“這,這酒…..”

胖店家道:“糧食價錢下來了,酒的品質就好了。”

“也就是說。”

他忽大笑:“往日稅收多,糧價貴,你喝的一文錢的酒是摻了水的!”

老掌柜的張了張口,卻覺酒勁上來,頭暈目眩,覺得暢快起來,想要起身,卻只往后,一下坐在那里,指著那胖店家,不知道說什么,只是大笑。

他們兩個都放聲大笑,暢快極了。

胖店家道:“你也懂得文墨什么的,就給我這新酒寫個名字吧。”

老掌柜搖搖晃晃起身了,一氣呵成在紅紙上面寫下了兩個大字,然后把這筆就一拋下,卻也帶著了幾分的恣意和灑脫。

他拈著這一盞不摻水的酒,只是道:

“原來所謂太平,也不過只是在這...百姓日用之間。”

“好,太平!”

老掌柜往前一撲,趴在桌子上,就已經沉沉睡去了,胖店家慢慢喝著這,不用摻水的一文錢的烈酒,看著外面的人來人往,他趁著酒勁往前一看。

見到這一壇新酒上面兩個字。

太平。

這兩個字,倒不像是在回春堂里面寫藥方時候那樣的讓人認不出來,似是也沾染了這一股烈烈的酒氣,于是落筆的時候,筆鋒就勇烈起來了。

胖掌柜的提筆一寫,加一個字曰醉。

“醉太平,太平醉,哈哈哈啊哈。”

然后也搖搖晃晃地醉倒在桌子上。

秦皇破應之后,應國的那些官員,世家們沒有太大的抵抗之心,倒不如說,卻要如何去抵抗呢秦皇,才弱冠之年的天下第一神將,武道傳說,霸主體魄。

這位帝君爺就是在那里給他們殺都殺不死。

世家們拼盡全力,可能能給秦皇造成一點點皮外傷。

沒法子,打不過的。

投了,投了。

只是他們心中驚悸,實在是擔心,他們將要面對那位,名動天下,甚至于某種程度上,名動千秋青史的西域晏代清,不過還好,還好。

來的不是西域晏代清。

是一個看上去極為可靠,極為溫和可親的青年,名為文清羽,他們談笑的時候,應國剩下的世家之主嘆息感慨,道:“卻幸得文清羽先生來,我等心中確實是懼怕啊。”

“當真是擔心,擔心來的是那位晏代清先生,若是晏代清先生來的話,我等怕是真的….…兇多吉少啊。”

文清羽溫暖笑道:“秦皇陛下又不是好殺之輩。

“最多也只是不再有往日那種權勢和權柄了,怎么就兇多吉少了”

眾世家之人卻慨然嘆息,道:“我家世代公卿,沒有權勢,淪落到和尋常百姓為伍,那難道不就正是家道中落嗎!

“哦豁”

文清羽先生笑容越發真誠可靠了。

他舉起杯子道:“若如此,不如我來幫幫你們”

世家們帶著懇求的神色,道:“我們知道秦皇陛下之威力,也完全不想要和秦皇陛下爭斗,我們臣服,只是希望陛下可以保留我們的家族。”

文清羽微笑道:“諸位啊,是頂頂好的人。”

“都是極好的世家,我也知道,各位平素很少做什么貪贓枉法的事情,也沒有太多的仗勢欺人,比起陳國,中州,比起應武帝姜萬象所斬的那些人,算得是極好。”

“我怎么能不給諸位,美言幾句呢”

世家老者松了口氣,卻在這個時候,傳來平淡的聲音:

“世家之中有仗勢欺人,違背先祖之命的;有家財萬貫,欺男霸女的,也有依仗門閥士族之力,只去經營自家,甚少對外的,世家如人,皆有善惡。”

“不過,諸位可知道,什么對陛下是最重要的”

這清冷的聲音帶著一種平淡之感。

只是這聲音落下的時候,那位溫和寧靜,真誠可靠的文清羽先生,神色就一點一點凝滯了些,本來是極隱秘的地方,大門卻忽然被打開來了,一位三十歲左右,清凈如玉的青年踱步。

一身白色衣裳,裝飾以青竹,藍色發帶系著發髻。

腰間懸掛一柄長劍,一枚青白之色的玉石。

飽讀詩書的老者回答道:“自是為善除惡之人。

那青年卻只溫和如玉,道:

“是死去的世家,最重要。”

于是此地一片死寂了,那些世家的臉色一點一點凝固蒼白下來,文清羽嘆了口氣,道:“你這樣的話,我豈不是很難做”

老者面色蒼白,道:“你,你!”

“你是何人!我等要和陛下說,要和文清羽先生說!”

“此等大事,事關大小世家無數人…..”

那溫和青年踏前半步,平靜道:

“是,事關天下百姓!”

“如等所謂世家,安能和天下蒼生黎民,相提并論!”

這一句話語就把那老者的所有希望都堵住了,他大口喘息,只是又如往日世家施壓那樣,近乎于是習慣性地發問,道:“你,到底是誰!”

一身氣質清凈,豐神如玉的青年一震袖袍,平緩道:

“在下,晏代清。”

三個字一出。

仿佛將這里的空氣都抽干了。

世家眾人皆死寂無言,一種巨大的絕望籠罩在這里,那老者面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紅也算得是一代名士,竟然就因為這三個字,直接口噴鮮血,往后便倒下了。

“啊,太公,太公你怎么了!”

“太公,大夫,大夫在哪里!太公的脈不跳了

“死,死了….”

“太公他被晏代清嚇死了!”

文清羽的嘴角抽了抽。

晏代清面不改色,看著面不改色的文清羽。

相當不神清氣爽!

薩阿坦蒂嘆了口氣。

文清羽先生和晏代清先生似乎又互毆了,兩位先生氣惱起來的時候,似乎是一個覺得對面把自己的名氣壞掉了,另一個則是覺得這一次可是你自己說出的三個字。

薩阿坦蒂坐在屋頂上,像是年少在西域的時候一樣,膝蓋上放著一卷書卷,她提起筆,蘸著墨汁,在這白紙上寫下了一個一個,氣魄極大的文字。

史筆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