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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陌生人了......老陳其實已經很久都沒有見過別人了。
自從林葉一直都在外邊領兵,子奈又跟著予心觀的老祖宗回了宗門之后,老陳的住處就已經很久都沒有客人登門。
他甚至,不需要出門。
在歌陵城里他住的地方很大,大到時至今日他都沒有把這里看仔細。
林葉在歌陵城里給他準備了房子,可是陳微微不許他去住,老陳又能怎么辦呢?終究還是要聽兒子的話。
為了表達自己的孝心,陳微微在這個大宅子里雇了許多下人,每一個看起來都恭恭敬敬和和氣氣,可是每一個看起來又都清清淡淡冷冷冰冰。
老陳想出去走走,他們問您是想買什么東西嗎?如果回答說是的,那他們立刻就會把東西買來。
老陳說我只是想自己出去走走,他們就會說觀主大人交代過的,不能讓您操勞,所以您最好還是留在家里。
老陳又能怎么辦呢?終究還是得聽兒子的。
老陳自己在后院種了一些菜,這一下他們不管了,偶爾還會幫忙來給老陳的菜澆澆水。
等到菜可以吃的時候老陳卻不吃,把這些菜分開來送給那些下人,他們都開開心心千恩萬謝的接受了,然后轉頭就不知道丟在什么地方。
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他們也都不是什么壞人。
可不知道為什么,老陳覺得自己好像越來越老,明明過上了以前期盼著的養尊處優的生活,可就連他自己都感覺到他老的那么快。
他經常一個人在晚上坐在屋門口的臺階上發呆,偶爾還會好像中了邪似的抬起手在身邊輕輕的撫摸著空氣。
下人們覺得陳老爺應該是病了,或許真的是中了邪。
他們又哪里能明白,老陳坐在臺階上看月亮的時候就會想起來小子奈坐在他身邊,和他一起抬著頭看月亮,問他許多稀奇古怪的問題,他就會輕輕的撫摸著小子奈的頭頂,用他為數不多的學識認認真真的給小子奈解答疑惑。
下人們看到了老陳自言自語,卻永遠都不會去問問陳老爺您這是在說什么?
所以,他們越來越害怕陳老爺,哪怕陳老爺真的是個很和善很親近的人。
他們害怕陳老爺有一天發了瘋會把他們打死,他們是下人,陳老爺是老爺,陳老爺的兒子還是上陽宮的觀主大人,真的把他們打死了的話,那大概也是白死了。
所以老陳身邊的人,距離他身邊越來越遠。
深秋,葉落。
老陳又一次坐在臺階上看著院子里那兩棵樹,看著葉子一片一片的掉在地上。
他只是想著,葉子都落了,葉子怎么還不回來呢?
他像是另外一棵老樹,只是他身上從好久以前就沒有什么葉子可以再落下來了。
莫名其妙的,老陳想起來在云州城和小葉子見面的時候,那個家伙,皺著眉頭看起來很為難但還很是認真的吃完了他煮的雞絲面。
在他的家里,他看到了臉上有些淤青的小葉子,他問你這是怎么了?小葉子回答說撞樹了。
莫名其妙的想到這,老陳竟是起身,筆直的朝著院子里那棵大樹走過去,他只是想試試撞樹真的會不會那么疼?
如果小子奈在的話,一定會拉著他的手往后拽。
小子奈還會說......爺爺,你都一把年紀了怎么還那么幼稚?
老陳腳步猛的一停,他好像感覺到了有人在他的衣角。
他笑了,滿眼都是驚喜。
可是轉身看過去的時候身后卻什么都沒有,剛才也許只是他的錯覺,又或者是他的幻覺,所以他停在那怔怔出神。
就在這時候,門外響起敲門的聲音。
門房的是個和老陳年紀差不多,本和老陳應該有許多話題卻和老陳又客客氣氣但毫無交流的老頭兒。
他對老陳是真的客氣,因為他覺得陳老爺應該是一個要被尊敬的人。
但他又有些不服氣,只是覺得陳老爺之所以應該被人尊敬只是因為他兒子是觀主大人。
門吱呀拉開一條縫隙,看門老頭兒往外看了看,用不客氣但也說不上很不客氣的語氣問了一聲:“誰啊?哪兒來的?”
上前拍門的小古對他微笑,可是能讓人如沐春風的小古也沒能讓老頭兒臉色好一些。
所以小古一眼就看出來這個看門老頭兒大概是什么性格,于是他決定不廢話。
“我是宮里來的,有貴人來看望陳老。”
看門老頭兒先是嚇了一跳,然后立刻把門打開彎著腰請古秀今進來。
他甚至都沒有多問問,是宮里的哪位貴人,也沒有去看看古秀今準備給他看看的腰牌。
古秀今回頭看向辛言缺:“東主,可以進了。”
辛言缺看了一眼那個門房老頭兒,以他的眼力自然也能一眼就看出這人什么性格。
當辛言缺看到老陳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應該是看錯了,那個人不該是老陳,又真的是老陳。
在云州的時候老陳說不上有多強壯,可常年拉車做生意身體也不差。
但現在,老陳的腰都已經彎了,看起來哪怕很努力的想直起來也根本直不起來,身子前傾的幅度大的讓人心疼。
老陳的頭發也白了,不是花白,是都白了,只是依然整整齊齊的梳著。
他哪怕過著很苦的日子的時候他也不會讓自己看起來臟兮兮的,他總是會說,如果老人臟兮兮的,那是給自己的子女丟臉。
尤其是現在,他的兒子已經是上陽宮的觀主大人,他更不能給他兒子丟臉,哪怕他連出門都不自由。
當老陳揉了揉昏花的眼睛看清楚來的人是辛言缺后,臉上就像是開了一朵花兒,從一個花苞,到整個綻放。
“辛先生!”
第一反應,那是老臣認識的辛先生,是在云州城里開醫館的辛先生,是和小葉子關系極好的辛先生。
第二反應來的遲鈍了些。
緊走了幾步之后老陳才醒悟過來,辛先生已經是皇帝陛下了。
于是,這個被兒子安排的下人用嚴肅的方式教過禮儀的老人連忙跪下來,準備向皇帝陛下叩首。
辛言缺一把將老陳扶起來:“我只是來看看你,就不要那么多規矩了。”
老陳聽到這句話臉色一下子就白了,他忽然一把攥住了辛言缺的手問道:“是陳微微他出事了?”
辛言缺搖頭。
老陳問:“是小葉子出事了?”
辛言缺拉了老陳往回走:“誰也沒出事,是小葉子給我寫信讓我過來看看你。”
老陳笑了,然后又惶恐了。
“您是陛下,怎么能讓您跑一趟來看我呢,小葉子也真是的,怎么能勞動陛下來看我呢?陛下你不要怪罪小葉子,他只是......”
辛言缺道:“我為什么要怪他呢,他在出兵之前就和我說過的,只是......我忘了。”
老陳卻立刻就開始幫忙解釋了。
“陛下那么多事要忙,那么大一個國家都指望著陛下呢,陛下不是忘了,陛下是日......日理萬機。”
老陳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還在想這是不是說錯了,應該沒丟人吧。
“坐下說。”
辛言缺拉著老陳的手在臺階上坐下來,老陳說陛下您怎么能坐在地上呢。
辛言缺說你可以坐在地上,為什么我不能坐在地上?
“小葉子......挺好的吧?”
老陳問這句話的時候,好像是出于禮貌的在詢問著一個和辛言缺有關但和他關系并不親近的人。
但這不是真事情感,只是他很拘束。
“估計著他還
要在北疆那邊忙一陣子,國家的事多。”
“是啊,國家的事多,他是大將軍呢,理當為國家多做些事,不然的話,怎么對的起拿的俸祿。”
“嗯,他對得起。”
辛言缺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因為他發現自己真的不太擅長和這樣的老人交流。
他以前交流最多的老人是掌教真人,但他和掌教真人說話的時候都從來沒有顧忌過什么。
“大將軍昨日又來信了。”
古秀今笑呵呵的說道:“第一句話就是問陛下看過您了沒有,大將軍他在北疆又立大功,這次,滅了百萬婁樊大軍。”
“哎呀!”
老陳的眼睛發光了。
“那可是好事,真的是好事,他立功了好,立功了就能一直都是大將軍。”
辛言缺在心里重重的嘆了口氣,他不是看不起老陳的不善交流更不是看不起老陳的沒見識。
他只是感受到了,老陳發自骨子里的卑微。
“我給小葉子寫過信。”
辛言缺微笑著說道:“我問他在北疆那邊最大的困難是什么?他說,最大的困難就是想吃一碗雞絲面的時候怎么都吃不上。”
林葉絕對不會在信里寫這樣的話,因為他知道老陳聽不得這樣的話。
所以辛言缺看到了老陳的眼睛比剛才更紅了,渾濁的眼球外邊又蒙了一層水霧。
“大將軍說,請陛下來替他吃一碗您做的雞絲面。”
古秀今把帶來的東西放在老陳身邊:“買些什么東西,都是大將軍交代過的,菜是什么菜,肉是什么肉,一樣都不少。”
老陳激動起來,搓著手說道:“怎么能讓你們破費呢?應該我來買的,陛下你們來是貴客,貴客不該破費的。”
一句話,翻來覆去的說。
辛言缺道:“如果你不累的話,那現在能不能幫我們做兩碗面?”
“好嘞好嘞,不累,我整天都是在家里閑著怎么會累,家里有人照顧我的,我都不干什么事......”
老陳說著話把東西拎起來,在起身的那一刻,辛言缺驚訝的發現,老陳的腰身好像比剛才看到的時候直了些。
“我和面,然后燒水,要把肉煮了,然后把菜都洗好,準備好了這些面也就醒好了......”
他自言自語的說著這些,興沖沖的去了廚房。
下人們連忙說如果想做什么交給他們就行了,請陳老爺回去陪客人。
陳老爺第一次對他們板起臉:“不行,你們知道那是誰嗎?那是陛下!陛下要吃我做的雞絲面!”
下人們嚇著了,不敢再多說什么,想幫老陳打打下手,老陳卻一概拒絕。
他親自動手,每一樣都必須自己做,下人們圍在旁邊有些不知所措,唯恐自己不做什么惹坐在臺階上的陛下生氣,又唯恐做些什么也會惹陛下生氣。
老陳看起來有些手忙腳亂。
在放作料的時候臉色明顯有些猶豫。
兩碗熱乎乎的雞絲面放在了辛言缺和古秀今面前,兩個人對視一眼后同時拿起了筷子。
一口之后,辛言缺眼神一亮。
“好吃啊。”
辛言缺看著古秀今說道。
古秀今也嘗了一口,也覺得確實很好吃。
所以他們兩個一時之間都無法理解了,林葉為什么會說出那句陳叔做的面最仔細認真但就是不那么好吃。
老陳見他們猶豫起來,以為自己做的極難吃,連忙一路小跑著回到廚房里,舀了一些湯品嘗。
很好吃。
可是老陳像是真的變成了一棵老樹,站在那一動也不動了。
“我......怎么能,忘了......怎么做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