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血殘明

第二百零八章 西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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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后,通往宿松的官道上人頭涌動,紅色的隊列整齊行進,前方的營兵之后,是幾百名身穿百姓衣衫的人群,更后方是五十多輛牛車馬。任大浪呸一聲,朝著皖河的河道方向吐了一口口水,他身后是水營留下的五十多人,都敞著衣服袒胸露壞,腰帶上插著短斧打刀一類的東西。這些人以前是不同的船頭在帶,關系并不咋地,搶生意的時候自己還要打架,現在換了碼頭反而親近了,都在邊走邊聊,大部分是牢騷。水營的人并排走路,把大道占滿了,一些從西邊逃難的百

姓都讓到路下。任大浪解下腰上的葫蘆喝了一口,口中好受了些,他以前都坐船,哪里受過這個。原想著投靠龐雨,可以把陳把總擠走自己當把總,誰知道是如此待遇。剛要罵兩句的時

候,旁邊突然先傳來一聲叫罵。

“他娘的走成三列,聽不懂怎地!”

一個紅衣白帽的守備營士兵提著竹棍對水營的人一通打,那些人趕緊往路邊跑,任大浪也沒去管,畢竟剛到新碼頭,啥都不懂的時候,不適合出頭。

那些水營的人也沒敢反抗,隊列雖然不整齊,但好歹收攏變成三列的寬度。

“告訴你們了留半邊路,塘馬哨馬要用的,你當是江上呢,塘馬過來撞死你。”

那鎮撫兵罵完,騎上馬往后去了。

“你媽的一個岸丘八橫什么,到水上老子淹死你。”

任大浪抹抹嘴之后向往張望了一眼,水營是走在紅衣的戰兵后面,后面道路上那些穿百姓衣服的是陸軍的預備營,確實沒有把路站滿,留了一部分道路。那位龐大人一招兵就是幾百,也不知道吃空餉,紅衣的都有九百多,后面預備營都是這次新招的,聽說那戰兵每月考核,每季固定淘汰三十人,從預備營考核最好的人里

升三十個上來,龐大人的軍餉也不好領。不過現在騎虎難下,昨天雖然是跟龐雨約好的,但他也被陸營嚇得不輕,陸軍人多就罷了,他最害怕騎兵,沒想到守備營已經有那么多騎兵,不知道哪里找的馬。這個龐

大人跟以前的潘可大可不同,更不好應付。

他想到這里往前面看了一眼,中軍在前面不遠,官道上每個局有一面旗,行軍的時候中軍有四面旗,任大浪只知道守備官的認旗,肯定是在中軍,其他三面都不認識。

認旗下面有二十多騎兵,龐雨正好也在回頭,任大浪趕緊把頭低下去。龐雨是習慣性的檢查行軍隊列,眼下基本完成訓練,能排出作戰隊形的,還是只有開始那六個局,第二局被打殘,超過半數是補充兵。補充兵來自預備營,跟隨到北峽關的三百名預備兵有戰場經驗,但還沒有作戰能力,補充之后在桐城和安慶短暫合練,畢竟時間尚短,龐雨現在人數眾多,但戰力還未必超過北峽關戰前,史可法不知是不是對龐雨戰力太過信任,此次將潘可大留下守府城,許自強又已經過江,守備營成了單獨出戰,雖然不再擔心豬隊友搶戰利品,但少了人多勢眾,所以龐雨這次行軍也是

小心翼翼。龐雨對安排行軍的經驗不多,目前人數不多,仍是一起行動,用一條官道運送兵力。安慶西面和東面都有山脈掩護,皖河水系流經此處匯入長江,眼下往宿松的官道就是

沿著皖河河道并行,隊列兩側受埋伏的威脅很小,后方是安慶方向,流寇追來的可能更小,但龐雨仍將第四局留在預備營和輜重之后收尾,一切小心翼翼。

后面的任大浪一伙水營走得混亂,在隊列里有些礙眼,不過好歹水營算出戰了。

江帆正跟龐雨并騎,他并不太清楚龐雨讓他同行的目的,方才正在說漕幫的事情,此時見龐雨在打量水營,忍不住低聲說道,“大人真的要讓任滾刀當水營把總?”龐雨笑笑轉回頭來,“水營這一步只要趕走陳把總,就是完成了目標,至于任大浪,只是暫時讓他管事,水營一艘船就是一個隊,但是出了江就無人監管,要想跟陸營一樣

管,眼下有些難處,本官對水營的要求,至少要敢戰。”“這任大浪要說好勇斗狠,也有一些。往年水營里面銀子大多是陳把總一伙占了大頭,的士卒掙不到銀子,窮了啥事情都干得出來,主意就打在江上,任大浪是領頭的,帶

了些亡命徒出來,安慶附近什么江徒,他自己就是江徒,陳把總事不關己就不加管束。要說以往兇悍,水營這伙比陸營兇。”

龐雨笑道,“難怪跟他來的那一伙,看起來也不像好人,原來全是江徒,安慶守備營防備江徒、礦徒,倒把自個變成江徒了。”

江帆低聲道,“他們江上打劫,劫來的大宗貨以前在碼頭賣,那些客船上劫的,就在城西的黑市賣,如今兩樣都要與漕幫和牙行交道,他不聽大人的也不成。”

“城西那個黑市如今漕幫能插手了?”“剛剛有點眉目,那黑市大人也知道,貨見不得人,都是晚上賣的,小人以前來府城公干,有時也去城西買些東西,比外邊便宜,但要識得的貨才行,都是這邊快班的兄弟

帶去的,正是黑市跟衙門那點瓜葛,小人也有些遲疑,是否要向黑市動手,也想請大人定奪。”龐雨點點頭,他也是到了安慶才知道,原來明代大些的城市都有黑市,以前桐城的時候沒有,因為桐城市場小,安慶這樣沿江的大城,黑市是必不可少的。黑市貨物大多

來路不正,主要交易那些偷盜搶劫的東西,一般都是晚上交易,與地方衙門的三班有許多瓜葛。因此龐雨并未打過那里的主意,免得跟府縣兩級衙門生沖突。

江帆回頭看了一眼繼續道,“任大浪開始還想跟漕幫斗一下,后來聽說了跟大人有關系,便自己來找的小人,他的意思是想跟漕幫一起把控黑市。”

龐雨輕輕嘆口氣,水營這幫人真沒一個像當兵的,任大浪與其說是個兵痞,不如說更像個有營兵身份的黑社會。“你先擬個章程,漕幫要壯大的方向是對的,不能光顧著碼頭那點地方,但往城里走,難免與衙門有過節,要把握好分寸。咱們都是衙門出來的,有一條你得記住,可以搶青皮喇唬的,但衙門的好處不能短少。除了府城之外,安慶境內其他有利地方,漕幫能展的也展一些,本官對安慶的情形了解太少,桐城那邊尚好,西邊這個方向則

消息貧乏,出來打仗沒有絲毫底氣。是以除了望江之外,不在江邊的宿松三縣,漕幫要能立足,給本官提供消息。”江帆聽了才知道此行的目的,這似乎與漕幫最初的目標有些不同,但龐雨既然下了令,他只能想法子,但宿松這三個縣都沒有城墻,流寇一旦過來就容易沒命,安排誰來

是個問題。“西北方的危險確實比桐城大,宿松三縣沒有城池,地方遭災之后貧瘠難以駐軍,西面門戶洞開,流寇過來一路暢通,是安慶陸防的重大漏洞。”龐雨騎在馬上,眼睛看著

旁邊的皖河水流,有些出神的道,“但我是守備官,難防就想辦法防住,不能干等著流寇上門,否則愧對安慶百姓。”

話說到這樣,江帆只能低頭道,“大人放心,在下一定做到。”龐雨收回眼神,看向江帆笑笑道,“本官讓漕幫做事,自然也會給你支持,宿松三縣不能駐軍,但有一個更要緊的地方可以,本官已經先向史道臺呈請,只等張都爺那邊點

頭,在那里駐軍一支,安慶西面形勢將大為改觀,你可猜到是何處。”江帆立刻在腦中急轉,希望想到龐雨說的那個地方。以他對龐雨的了解,這個年輕上級跟一般的官吏有些不同,他特別希望下屬有能力,能領會他的意圖和計劃,有時候

下屬意見正確的時候,龐雨會放棄自己原本計劃,所以江帆竭力要想猜出那個地方,獲得龐雨進一步的器重。

但他對西面并不熟悉,正在焦慮時,前方幾匹哨馬飛快的跑來,龐雨的注意力都轉了過去,江帆偷空看了一眼,領頭的是楊學詩。楊學詩勒馬停下,就在馬上對龐雨大聲道,“報大人知道,前方二十里無流寇蹤跡,今日駐地勘察完畢,標注水草完畢,另經預扎營地往五條道路出前哨,每隊五人,明

日午前可回報五十里敵情。”龐雨點點頭,騎隊比上一次有了進步,不光是行動的熟悉程度,還有信心上,自從北峽關之戰稀里糊涂贏了,哨騎現在也敢前出五十里偵查,龐雨的戰場視野得到極大的

增強,但與龐雨的期望還遠遠不夠。此次流寇入侵的消息是宿松縣衙傳來的,但之后就沒有進一步消息,官道上逃難的百姓莫衷一是,各種版本的傳言。龐雨只能依靠戰場偵察,而哨騎至今沒有查到流寇的

確切行蹤,更沒有查清流寇的規模。龐雨策馬繼續走著,示意楊學詩一起走,等到楊學詩跟上來之后道,“以后你專心管理騎隊,要的目標,不是打擊流寇馬兵,是強化戰場偵察能力。本官不想又像北峽關

一樣,對三里之外的流寇情形都一無所知。”“屬下明白了。”楊學詩低頭應了一聲,他也看出龐雨對中軍騎隊的不滿意,以前還可以推脫是馬不好,北峽關之后繳獲了一百七十匹,大部分分配給了中軍騎隊,要是沒

有大的效果,就不好交代了。龐雨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淡淡的開口道,“事情一步一步來,本官不是不講情理,但軍隊打仗每次都要死人,你騎隊偵察得清楚些,步隊就少死人,該抓緊的一定要

抓緊,新的哨騎操練得如何了?”

“回大人話,馬是都配齊了,就是騎手還差些,年初把附近的遞夫招募了不少,如今沒有那許多騎馬熟的。”

龐雨皺著眉頭,南直隸的軍事傳統丟棄已久,只要涉及軍隊的方面,基本都很缺乏,短期要建立專業軍隊還真是不容易。

“那些做頭口營生的,平日也要騎馬,能不能招來用。”

“大人明鑒,做頭口生意的大多都是馱馬,騎馬也最多是慢步,與驛卒和遞夫用馬之法大有不同。”

此時郭奉友過來請示,已到十里路程,應停下會干糧,龐雨同意后,中軍出便令炮,各局旗號回應后全軍就地歇息。

龐雨就勢跳下馬來,對楊學詩招招手,“過來跟本官講講馬。”

楊學詩趕緊下馬過來,站到龐雨那匹馬面前,“大人請看你的坐騎,從頭臉這邊看過去,身形瘦高,馬身短馬蹄長,而馱馬體型寬大,馬身長馬蹄短。”待龐雨看過,楊學詩又轉到側面,“大人請看側面,戰馬從旁邊看,馬腹靠近前蹄部分壯,后腹有收束。大人再看前面拖炮的那幾匹馬,后腹肥大,體型粗壯敦實,是跑不

快的。”龐雨兩面看了,確實如楊學詩說的,跟他以前看的那些劣馬差別不小,總體看來,戰馬是瘦高身形,重心更偏高,理論上奔跑確實要更快,看起來也更優美。而拖著薄鈺

那門銅炮的四匹馬,則重心更低且明顯靠后,光外形看起來就跑不快。

“這種體型是否便一定能跑?”“還要看馬的牙口,確定年歲大小,小人以前在驛站知道,馬一輩子跑得快的年份,也就是兩三年,若是大人說最好的馬當戰馬,那三四年是要換一撥的。另外要看馬跑起

來前后蹄印間距,若是后蹄印能落在前蹄之前,那便是上馬,大人你的這坐騎,跑起來能落在之前兩三寸,已是南邊難得見的好馬。”龐雨嗯了一聲,回頭看了一眼自己那匹馬,是從北峽關俘獲里挑選的,基本應該是那一批最好的。這批馬回來之后,楊學詩一一挑選過,也不全是好馬,但都照料得十分

不錯,楊學詩說比縣衙和驛站用心,龐雨對此也有些驚訝,流寇在流動中還能花那么多精力照料馬匹,縣衙那些馬夫真該好好學學這專業精神。

“那你再說如何用馬,比如你們驛卒怎生走的,咱們騎隊行軍又怎生走。”楊學詩以前就是驛卒,他對此倒頗為清楚,馬上就回道,“驛站大多是三百里加急,小人一般跑五十里,到前站交割戳章,拿到回歷便往回走,往返百里。五十里按說可以不惜馬力,但馬的飼料銀子以前都是驛卒自個出的,咱得省著馬力用,一般每個時辰走三十里至三十五里,看天氣不定,一般慢步七八成,快步兩三成。咱們這騎隊嘛……

跟驛站還是不同,傳驛只跑一站,騎隊不知要走多久,是以肯定不能照著驛卒那般跑,眼下還是各走各的,大致每個時辰二十多里。”龐雨默記了一下,驛卒是一個人跑,本來就講求速度,而且距離確定,自然比騎隊要快,如果是大隊騎兵行動,速度可能還會更慢,但龐雨自己也騎了這么長時間的馬,

他能確定一點,就是無論長途還是短途,騎兵的機動能力都遠勝步兵。所以不管多難,騎兵都必須擴大。此時會干糧的時間結束,全軍繼續前進,前面十里就是今日扎營地,楊學詩需要先行趕到,龐雨派出中軍幾個騎兵同行,安排扎營事宜

,幾人很快消失在官道上。

江帆又騎馬趕上來,跟在龐雨側后。

龐雨回頭看了一眼笑道,“可想到日后在西面駐軍地是何處?”江帆頷低聲道,“屬下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