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二美

第595章 番外六 榴花紅

泰始三年,冬。

陽光普照,海浪濤濤。

大燕東南一座濱海小縣,正是四季如夏的好氣候。

就算冬日,也只需著件單衣即可。出來干活,還得戴上斗笠,否則灼烈的陽光,可是刺眼得很呢。

此時,本地新上任的年輕縣令,正指揮著百姓,在魚塘邊種下桑樹。

要說這活并不累。

但鄉親們不理解的是,為何要把天然形成的大魚塘,分割成小塊,還一定要種桑樹呢?

種榕樹不好嗎?

那個長大了,可是枝繁葉茂得很,獨木能成林呢!

可縣令說是什么書上看來的法子,非叫大家照做。

鄉親們私下取笑,這位據說中過榜眼的年輕縣令,是不是書讀太多,腦子壞掉了?

聽說他媳婦就會治病,怎么也不給他治治?

老鄉們嘀嘀咕咕,說著晦澀難懂的方言,以為別人聽不懂,誰知早有“叛徒”告密啦。

“展大人,他們都在說你壞話!”

一個七八歲,皮膚黝黑的民間小姑娘,閃著一雙微微凹陷的靈動黑眸,操著半生不生的官話,跑來告狀。

她前幾個月生病,幾乎快要死掉。縣上大夫沒辦法,爹娘都放棄了。是新上任的展大人,不嫌棄的把她抱回家,讓他好心腸的夫人,治好了她的病。

然后,知恩圖報,又口齒伶俐的小姑娘,無師自通,很快成了展大人的“翻譯官”兼“小眼線”。

縣里有什么風吹草動,大事小情,統統都要來匯報!

不得不說,在展云樓剛來赴任的時候,小姑娘的翻譯,還當真幫了大忙。

不過現在,已經初步掌握地方方言,也聘請了幾個本地廚娘仆役,開始熟悉民情之后,展云樓已經應付得來了。

小姑娘再成日這樣往他身邊跑,會招鄉親們嫌棄的。

但直言讓她不來,太打擊人了。

再說展云樓,很有自信。

他讓百姓建這桑基魚塘,雖是從書中看來,卻是很古老并有效的養殖方式了。

海邊地平,容易造成水患。將大池塘分割切小,就減輕了一旦暴雨,便全面溢塘,跑光魚兒的風險。

塘邊種上桑樹,既可防水固土,又能養蠶,繅絲紡線,給百姓多一項收入。而蠶砂,又恰好是喂魚的肥料。

由此就能形成一個良性的生態循環,相互裨益。

可這些道理,是很難跟鄉親們講明白的。

等到桑樹長成,讓百姓們看到成果,自然會明白他的苦心。

在朝堂上觀政三年之后,本來他們那一屆的前三甲,都可以留京,謀個好差事。

但當燕武帝問他們有何志愿時,最年輕的探花郎,尋回生母的歐陽棣表示,梅花香自苦寒來。

他想為了生母梅姨的名字做點什么,愿去寒冷的北方,為大燕平定外患。

皇上很高興,派他和紀筠一起離開了。

至于展云樓,挑了南海。

從燕武帝造船開始,他就看到這位年輕的帝王,在水事領域上的遠見了。

如今海上北方有薛慎鎮守,他愿到南方,為開拓大燕海域,做個先鋒。

至于當年的狀元石中棠,他主動請纓,愿回江南任職。

展云樓和歐陽棣,對他佩服得是五體投地!

石中棠可不是吃不了苦,要回江南的溫柔鄉。

而是他要去為大燕,為天下,撬動江南盤踞多年的利益圈。

兔子不吃窩邊草。

可石中棠,顯然不是一只尋常的兔子。

正因為出身江南世家,他越發能清楚的看到江南世家,包括石家存在的一些根深蒂固的問題。

表面上看,他們富可敵國,甚至有能動搖國本的能力。

可越是如此,越發危險。

就如之前青州旱災,江南不愿借糧一樣。

雖說有先帝埋下的惡因,但當一個王朝面臨巨大困難,江南若還只顧著自己的利益,罔顧天下人的安危,那是會引發大亂的。

而江南的那些世家,哪怕是詩書名門,真的就光鮮亮麗,一派風光霽月么?

不可能的。

否則虞家這樣堂堂的帝師之家,虞老太師過世才多少年哪,為何就會養出虞亮這樣的兒孫?

所以石中棠,愿做那根“反骨”,去揭開華麗袍子底下的虱子。

他雖是江南人,但更是大燕子民。

而他的志向,從來不是做江南的名門貴公子。而是站在朝堂之上,做那個能輔佐帝王,成就一番赫赫功業的名臣。

皇上聽了很高興,卻沒遂他的心愿。

燕武帝把他派去青州,挖銅礦了。

小子!

有志向是好的,但別想貪心,企圖一口吃個胖子。

想當年,他去青州抗旱,還是堂堂漢王呢,遇到多少艱難險阻啊。如今發掘銅礦,如此巨大的暴利,各路人馬更該眼紅了。

先把這事理清楚,再去干大事吧。

所以石中棠,只好先去挖礦了。

上月收到他的來信,很是發了一通牢騷。

原以為曾經皇上親自治下的地方,肯定是政通人和,上下齊心。不想現實,根本不是如此。

石中棠算是見識到了,什么叫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饒你說破天,人家不聽不信不明白。就算你是為了他好,他也還要按照自己的那一套來。真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此時石中棠才明白,為何皇上不讓他去動江南了。

以他現在的水平,若去了江南,只怕是羊入虎口,白給人下菜。

就象一個人,哪怕吃遍天下名菜,背下所有食譜。可真能親自動手,做好一盤炒青菜嗎?

未必。

菜炒糊了,還可以推倒重來。

治理國家,或是一州一縣出了問題,可不是這么容易的事。

所以牢騷歸牢騷,信中最后,石中棠還是與老友共勉。

雖然困難很多,但只要一點一點的去努力,總有解決的時候。

他們畢竟讀了這么多年的書,那都是先賢的智慧,只要明白錯在哪里,改正起來也更快。

所以他還是很有信心,往名臣的道路,大步前進。

展云樓沒石中棠那么大的志向,但也想做出一番事業,不負此生。

但如今如何合理勸退一個小姑娘,卻讓他頗感為難。

忽地,衙役過來稟告。

“展大人,您讓我們領的書送來了!”

展云樓忽地有了主意,忙道,“先送一本過來。菊妹啊,我有件正經事,想請你幫忙,可以嗎?”

小菊妹瞪大眼,一下認真起來,“大人你說!”

展云樓打開新印的衛生防疫小畫冊,慎重交到她的手里。

在美娘,如今得尊稱皇后娘娘了,幫著長春道長推廣這份小畫冊之后,收效極好。

因使用頻率太高,第一批小畫冊已經磨損得不成樣子,各地官府紛紛提出加印申請。

可,可在青州得了個大銅礦的燕武帝,還是沒錢!

采礦也是要人力物力吶。去年南方一場大水,又沖毀不少良田。

皇上,他是真窮。

還好皇后娘娘有面子。

請了常平郡主,以慈善捐助的方式,攬下這件差事。

所以二版印刷的小畫冊,也是京城,乃至大燕第一個女工作坊的成品。

林皇后當年那封信,深深影響到了謝常平。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直接拿錢財幫助有困難的女性,只能救濟一時。真想要長遠解決問題,得讓她們自立。

所以謝常平,拿為燕武帝選后賺的第一桶金,辦了小作坊。

招收京城那些窮困女子,給她們找些力所能及的事做。

雖然也有少數女子,會存著等靠要,天上掉餡餅,被人照顧的心理。但大多數的女子,在能有工作機會時,她們爆發出的勤奮與努力,還是深深震撼了謝常平。

相較于男子,更多的女子,因承擔著母親妻子女兒的職責,比男子更愿意為家庭付出。

所以謝常平起初試水的小小作坊,很快就如雨后春筍般,發展狀大起來。

從幫人縫洗衣裳,打掃煮飯這樣的家務小事,漸漸擴展到各行各業。

好比這次的印刷,因考慮到成本,她們用的還是第一版的雕版。

但木制雕版印多了,都會出現磨損和臟污,一般再印,成色就會差上許多。

但作坊里的女工們,卻硬是用她們的細心與耐心,很好的解決了這一問題。

所有的雕版,都被她們仔細清理打磨干凈,印刷中稍有油墨沉積,馬上再次清理。

就靠著這樣不厭其煩的認真與負責,她們印出了與原版幾乎一模一樣的新書。

字跡清晰,圖案準確,就連配色,都顯得更加柔和清麗。

展云樓此時拿起這本新畫冊,交到小菊妹的手上。

“你去找夫人,讓她安排個人,教你認得這上面的圖畫和順口溜,回頭你再教給鄰居孩子們,行么?”

這,這是要教她讀書嗎?

小菊妹在衣上擦了擦手,才虔誠的雙手捧過,生平接觸到的第一本書。

打開一看,就喜歡上了。

書印得漂亮極了,上面的小圖也特別淺顯有趣。

都不需要人教,她都能猜出上頭的意思。

“這是在燒水。嗯,旁邊這人直接喝河里的水,肚子痛,就生病了。”

聰明!

展云樓毫不吝嗇的夸獎了小姑娘,正想教幾句順口溜,忽地有百姓敲著鑼,急急奔走呼號。

“海盜來了!海盜來了!”

“海上來了一艘好大的船,定是來搶東西的!”

小城瞬間大亂。

小菊妹一手抓著書,一手拉著展云樓就要跑。

“大人,我帶你去躲起來,再叫上你家夫人!”

展云樓卻是松手讓她快走,高聲急呼。

“大家不要慌,不要亂!把各家的老人孩子都照顧好,本官這就帶人迎敵!”

不得不說,關鍵時刻,有個能主事,敢擔當的縣官,情況就好多了。

小縣雖然慌亂,但大家還是安定了幾分。

尤其一個面上刺字,被流放來的囚犯頭子,名叫五哥的,主動站出來道。

“真要是海盜殺來,都是個死。不如出去拼一拼,掙條活路。有愿意的,就跟我來!”

五哥一帶頭,那些膽大的青壯,便拿著扁擔鋤頭,跟在士兵衙役后頭,壯著膽子來幫忙了。

濱海的小縣城,就一個三丈高,兩丈來寬的小城門,防是防不住什么的,但展云樓還是讓鄉勇留下,關門落鎖,自帶著衙役迎出去了。

在城門這兒,已經可以清楚的看到,海面上果然駛來一條大船。完全不似普通漁船,可瞧著似乎也不太象海盜船吧?

畢竟,以常理推斷,海盜要打劫,不是應該挑在夜黑風高,或是濃霧天氣么?

這青天白日,艷陽高照的,這海盜究竟是膽子太大,還是有恃無恐?

還有,這船怎么略感眼熟?

展云樓正皺眉琢磨,衙役們已經架好遠程火弩,問他要不要先發制人了。

這是水戰的新式武器,據說是福祿島那位名聲赫赫,人稱鬼見愁的海上一霸,劉三金劉教頭研制出來的。

箭頭上注了油,只要點上火,攻擊對方的甲板船帆,很容易燃燒起來。

聽說展云樓這位榜眼要主動前來守南海,薛守備雖素未謀面,卻很欣賞的送了他兩架。

要不以衙役們那點戰斗力,哪敢跟著展云樓出來迎敵?

“等等!”

眼看衙役們都點上火把了,展云樓是越看越不對勁,“你們誰眼神好,看看船頭旁邊,那是個什么字?”

海水斑駁,風雨侵襲,字跡已經很模糊了,但感覺怎么這么眼熟呢?

低矮的城墻上,一個青壯道,“我,我眼神好。我看得見,可我不識字啊!”

留在城墻上的五哥道,“你就寫在地上,我能認。”

那人趕緊寫了,五哥頓時驚了。

“大人,那,那是一個湖字啊!從前漢王在湖州造船,才會寫這個字!”

展云樓恍然!

怪不得眼熟,送他和家小來此赴任的,可不正是湖船么?

“都先別動手!來幾個嗓門大的,趕緊問話。”

“噯!”

對面船上的人,卻是先嘶吼了起來,“你——們——這——是——哪——里?”

“大——燕——越——州!”

“回——家——啦!我——們——回——家——啦!幫——幫——忙!”

船上的人,興奮若狂,也不知道該怎么說,突然就把一面降下的船帆,重給拉了起來。

那船帆上,寫著大大兩個字——

原林!

若只是一個原字,或一個林字,還無所謂。可現在整個大燕,誰不知道原林產品的鼎鼎大名?

城墻上的五哥震驚了,“難道,難道這是皇后娘娘的船?”

他一縱身,便從低矮的城墻上,跳了下來。駕著小船,趕過去了。

展云飛倒是細心,命人拿了些清水干糧,緊隨其后也來了。

那船上人不多,卻是到了精疲力盡的時候。

衣衫破舊,頭發蓬亂,又黑又瘦,就跟野人似的。

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人,先跳過來搶了清水,分給大家,痛快喝過,方啞聲開口。

“我,吾等乃大燕子民……”

展云樓道,“別急,慢慢說。”

那中年人忽地就哭了,激動得淚流滿面。跪在甲板上仰望蒼天,又不停的捶著胸口嘶吼,哽咽難言。

展云樓急壞了,“你們到底是哪兒人啊?怎么會有湖船?這帆上寫的原林,又是何意?”

“林!林、美、娘。”

船艙里,一個高大黑瘦的年輕人走了出來。略顯結巴,但一字一字,清楚的告訴展云樓。

“漢王、少夫人、派我們出海、五年、回來了!”

當年美娘想著,反正人都派出去了,錢也花了,不如順便替原林做個宣揚吧,所以命人在船帆上寫了原林二字。

誰想說好的一年之期,竟是走了五年多。

天哪!

展云樓激動得難以自抑,整整出海五年,他們居然活著回來了?

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而且展云樓瞬間就意識到,他們出海五年,學到的經驗,吃過的教訓,走過的海途,就是一筆最寶貴的財富!

這些人得趕緊保護起來,快帶他們回岸上去!

可船上的人,雖然有終于回歸故土的激動,但一聽要他們下船,頓時警惕起來。

尤其那花白頭發的中年男子,更是擤掉鼻涕,就躥了過來,“我們要見到林少夫人,或是漢王殿下,才會下船。之前遇到風暴,我們的羅盤掉海里了,才會迷失方向。既然回到大燕,我們買點清水干糧就走。”

展云樓和善一笑,“漢王殿下,已于三年前,登基為帝了。林少夫人,如今是皇后娘娘。你們要見他們,只怕得上京城才行。”

什么?

漢王登基了?美娘居然當了皇后?

在終于意識到展云樓不可能,也不敢欺騙他們之后,葛秀才抱著小結巴雷長庚,開懷大笑!

“這回不必擔心,有人搶我們的船了!”

“皇后娘娘的寶貝,誰敢搶?誰敢!”

不敢不敢。

展云樓賠著笑,心里是不大信的。

就這么一艘破破爛爛的船,能有什么寶貝啊?

可等他進去略瞧了一眼之后,再不敢瞧第二眼了。

“趕緊趕緊的,你們休息好了,就趕緊上京!”

東西太貴重,丟人他賠不起。

等送走了葛秀才和雷長庚,展云樓回頭找到五哥。

“本官看你頗有膽識,又能識字,愿不愿意組織鄉勇,做個團練。協助官府,護衛一方平安?”

五哥愕然,“我犯過大錯,大人沒看過我的卷宗么?我挖過人家祖墳的。”

展云樓道,“看過了,也知你原是林皇后手下。可你自來此地服刑,風評甚好。一個人一輩子,不可能不犯錯,你已經為此付出了代價。那么往后余生,愿不愿意為了自己,也算是為了皇后娘娘,守好這個小縣城,做點好事?”

五哥,當年的小五,潸然淚下,用力點頭。

會的,他會為皇后娘娘,守好這個小縣,報答她當年的情誼!

京城。宮中。

與南海的晴天日麗不同,北地正是一派冰天雪地。

但再大的冰雪,也不能讓已為帝三年,素來沉著穩重的燕武帝,冷靜半分。

連貂裘都不肯穿,只顧焦躁在大殿外走來走去,走去走來。

“怎么還不生?怎么還沒生下來!”

在為燕成帝足足守滿了二十七個月的孝期后,林皇后才懷上了第三胎。

這是大喜。

因為如今宮中就一位皇后,半個嬪妃都無。

皇后娘娘不生,就沒太子!

朝臣們又不敢說。

因為誰要敢提,那位自稱“沒讀過書,沒啥文化”的徐太后,就要親切的派人上門,給他們相看小娘了。

好在林皇后孝期結束,很快就懷上了。

群臣喜大普奔。

在太醫診出皇后懷的是孿生雙胎后,越發開懷。

但也越發緊張。

萬一,生的又是公主怎么辦?

雖說如今當朝的兩個小公主,都挺好。

代國公主就不提了,聰明伶俐,在跟著李大學士讀書啟蒙后,那是一日千里。

如今小小年紀,不僅書畫俱佳,人家把封地都打理得清清爽爽。跟林皇后一樣善于理財,年年的稅收大戶,朝堂上都沒人敢小覷。

至于蕪城公主,則完美遺傳了林皇后的音律天賦。嬌小玲瓏,人見人愛。

所以大家相信,就算林皇后再生女兒,肯定也很優秀。

但王朝還是需要小太子啊!

群臣們快愁死了。

只能拿著林皇后的祖母和姑姑,都曾生育過龍鳳胎來互相安慰。

哪怕再生個女兒,只要有一個兒子,一個兒子就好!

所以當皇后娘娘終于發動,自登基起,從未有一日懶政的燕武帝,表示要罷朝幾日,陪媳婦生孩子,臣子們紛紛贊同。

橫豎他們也沒心思辦正事,都在翹首以待,等著林皇后的喜訊兒呢!

可大概是孿生子的緣故,美娘這胎生得格外艱難。

之前兩個女兒,都是順順當當,大半日的工夫就生下來了。偏這兩個,從昨兒到今天,已經發動兩天了,還是沒生出來。

這不能怪太醫不盡力。

當然也不能怪皇后娘娘肚里的兩個小家伙,太調皮,居然手拉手,抱在了一起。

這要怪——

天知道應該怪誰!

太醫都快急瘋了。

燕武帝根本就不介意,只為了媳婦孩子平安,早就叫他們進產房幫忙了。

可進去也沒用啊。

就算是最有經驗的穩婆也不敢保證,能把兩個軟嫩小嬰兒,在娘肚子里毫無損傷的分開,既不傷到大人,又不傷到孩子。

這可怎么辦?

燕武帝轉了幾個圈,怕管不住自己,跑進去添亂,就又跑到宮中皇廟去了。

徐太后帶著兩個孫女,早都在這兒跪著了。

求祖先保佑。讓兒媳婦,孩子她娘,快些平安生產吧!

秋大姑和葛大娘,另跪在神仙菩薩跟前,連上官令都忍不住給天地上了三柱清香。

反正他們家人是把能想起來的漫天神佛,齊齊整整,全都拜到了。

可美娘怎么還不生?

眼看著小弟子急得快要六神無主,抓著一把還沒點著的香,就稀里糊涂往香爐里插去,上官令看不下去了。

“別擔心,我之前卜了一卦,美娘雖有些兇險,但不至于生不下來,總有貴人相助……”

閔柏一拍腦門,“對呀!朕怎么糊涂了?趕緊傳朕口諭,命人前去延請京城名醫,還有城中穩婆。若有遇過這種情況,能幫皇后平安接生的,皆有重賞!朕,朕還賞他家一個七品官職!”

這典型就是病急亂投醫了。

上官令正想翻白眼,小太監急急來報,“恭喜皇上,恭喜皇上!”

眾人精神大振,齊齊追問,“可是皇后娘娘生了?”

“不,不是……”

“不是,你報什么喜呀!”閔柏沒好聲氣,差點賞了人板子。

小太監哭喪著臉道,“可是,可是長春真人回來了呀!還給皇上獻書來了……”

“快快快!”

這一下,連上官令的眼睛都亮了,“趕緊的,備轎,把真人送到皇后娘娘那兒去!”

“朕親自去!”

書不書的,沒人關心。

長春真人可是極高明的大夫,這點最要緊。

燕成帝撩起龍袍,大步流星迎出去了。

在代州邊關苦心蟄伏數年,終于完成生平著作,才回到京城的長春道長。可憐須發皆白,都快百歲的長春道長,連口茶水都沒撈著。就被燕武帝親自扶著軟轎,被一眾侍衛抬著,簡直是用飛一般的速度,給送到了皇后中宮。

趕緊進去,接生!

長春道長緩了好一陣子,才算是緩過了那陣子頭暈目眩。

待他清醒過來,聽說美娘難產的癥狀,倒是笑了,“莫急莫急,貧道自有辦法。”

大殿里的太醫穩婆,宮女嬤嬤們,眼巴巴的看著,就見老道長不急不徐,從懷里取出一根細細的小銀針。在火上烤過,轉身交給那穩婆。

“對著胎兒的虎口,輕輕扎一下即可。”

眾人大驚。

居然是這么個法子,如此簡單粗暴?

可老道長攤手,“不然呢?你們要怎么讓小兒松手?”

似乎,好象,有點道理!

最終,還是美娘聽到,并同意了,“就,就照道長說的辦……”

再折騰下去,她真是半點力氣沒有了。

然后只得選了個最沉穩,眼神又好的穩婆,依法炮制。

那小針輕輕一扎。

知痛的胎兒,頓時縮了手。

穩婆大喜。

趕緊順勢正過胎位,這個被扎針的胎兒,就頭一個被接生了出來。

之前抱在一起看不清,如今生下來一看,穩婆大喜。

“是皇子,是大皇子!”

殿內所有人都齊齊松了口氣。

終于有皇子了。

他們大燕王朝,有繼承人啦,不用擔心納后宮了。

美娘已經累得精疲力盡,渾身汗透的她,虛弱表示,“再也不生了。就這一回,再也不生了!”

還是閨女好,從不磨她。瞧這生個兒子,也太艱難了。

大殿外頭,聞知喜信的燕武帝,更是喜笑顏開。

“平安就好,有一個能當太子就好。那小公主,生出來沒有?”

瞧瞧這話,似乎太子是個爛白菜,沒人要,正好扔給兒子似的。

宮人聽著忍笑,聞訊趕來的徐太后,忍不住打趣,“那萬一還是個兒子呢?”

閔柏覺得不大可能。

他和美娘好象都是女兒命,就算美娘這回隨了祖母和姑姑林俊娥,皆生龍鳳胎,那肯定剩下的還是閨女。

誰知這回卻是被徐太后言中。

很快太監又來報喜,“恭喜皇上,賀喜皇子!皇后娘娘平安誕下了二皇子!”

喲喲喲!

徐太后一下高興得笑開了花,“皇后很可以呀。不生則已,一生就生個雙黃蛋。好好好,賞賞賞!”

驚鴻公主,自覺已經是個大孩子了,才不會妒忌小弟弟們,卻忍不住提點不靠譜的徐太后。

“皇祖母,您有了小弟弟,可不能太偏心。我倒罷了,琴姐兒還小呢。”

徐太后聽出大孫女的醋意了,“你放心,皇祖母再如何,肯定最偏疼你。我們琴姐兒要妒忌呀,就妒忌你姐姐去。”

琴姐兒也是四歲多的孩子了,不如姐姐口齒伶俐,卻也是靈透之極。當下仰著跟美娘一樣的小臉,笑得又乖又甜。

“我才不妒忌姐姐呢,只要皇祖母疼我們,疼誰都一樣。”

這孩子,就是招人疼!

徐太后心都酥化了。

“我們琴姐兒放心,祖母也偏疼你,不比你姐姐少。”

閔柏瞧著,只覺心口飽脹,滿滿全是幸福。

一手一個,抱起兩個女兒,一邊親一口,大笑著沖到院里轉起圈圈。

“父皇也疼你們!朕的兩個寶貝女兒,永遠是爹爹的心尖尖,掌上明珠!”

琴姐兒到底年紀小,被轉得頭暈,只會咯咯笑了。

小驚鴻掩嘴笑著,還不忘管著她爹,“父皇你連斗篷都沒穿一個,就沖到雪地里撒野,仔細回頭招了風,母后又要生氣,您不愛惜自個兒身子。”

這話說得很是。

燕武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家媳婦生氣。

趕緊把閨女放下,還給自己找借口,“方才心里著急,都出汗了,才沒穿的。你們回頭可別跟你娘說,她如今要做月子,可生不得氣。”

這才對嘛。

小驚鴻正想叫她爹去添件衣裳,吃點東西,誰知小太監再次出來,慌慌張張,臉色煞白。

“不好了不好了!”

怎么又不好了?

閔柏如今可沉穩得很,雙生子都已經平安生下來了,還能有什么情況?

“慢些說,別一驚一乍,驚著太后和公主。”

小太監咽咽唾沫,“皇后娘娘肚里,還有一個!”

什么?

閔柏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不是說雙生子嗎?怎么多出一個?”

“你別慌,別慌!”

徐太后嘴上叫兒子別慌,自己慌得手軟腳軟,話都說不清楚了,“那個,這個……”

倒是小驚鴻,表現出長姐風范,沉穩喝問,“把話說清楚!母后前兩個都平安生出來了,就算還有位小皇弟,生出來不就完了?”

小太監這才捋直舌頭,“是,是小皇子生下來了……可,可他生下來沒動靜啊!”

眾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竟是,是——死胎?

此時,一個太醫滿頭大汗,出來回話。

太醫連連點頭,徑直就說了,“雙生子本身就弱,三皇子,就更弱一些了。之前一直都沒能把出脈象,是以我們也沒想到……生產時只見兩個大皇子倒還脈博有力,就耽誤了工夫。誰知小皇子憋在最里頭,出來就不大好了……怎么拍也哭不出聲來,扎針也沒反應……可皇后娘娘,娘娘跟瘋了似的,親自抱著小皇子,怎么也不肯松手……皇上,皇上要不您進去吧,我們實在,實在勸不住……”

話音未落,閔柏已經跟陣風似的,沖進大殿里去了。

套上宮人準備好的雪白藥袍,燕武帝沒有半步遲緩,走到妻兒身邊。

旁邊宮女嬤嬤已經跪了一地,可方才還累得半死的美娘,卻是烏眸雪亮,專注盯著懷里,已經渾身青紫的小小嬰孩。

他顯然比兩個哥哥都瘦小得多,渾身皺巴巴的,一點都不好看。

可美娘半點也不嫌棄的給他嘴對嘴吹著氣,還輕輕反復按壓他單薄脆弱的小小胸膛。

“娘在,別怕。孩子別怕,娘在!”

閔柏眼眶微濕,走到床邊坐下,“朕來。”

美娘抬眸,鴉青頭發早已被汗浸透,貼在她雪白雪白的臉上。

閔柏愛憐的撫過妻子冰冷的小臉,“你教朕。”

美娘愣愣看著他,忽地就笑了,只是那笑里含著大大的淚珠,可她又死命咬著唇咽下。

“按他的心臟,輕一點,但要跟心跳一樣快。”

這是譚迎春從前教過她的,剛才太醫宮女也用類似的手法試了幾下,皆無反應,就要放棄。

但叫美娘怎么舍得?

就算有了兩個兒子,可這一個,也是她的孩子啊!

閔柏用熱水洗了個手,快速擦干,開始按壓起兒子的小心臟。

美娘也沒閑著,拼命搓熱雙手,給孩子搓著冰涼的四肢。

“你瞧見沒?父皇也來了。爹娘都在呢,哥哥們都去吃奶了,你不加把勁嗎?”

“美娘,你說,給這小子取個什么名字呢?這么懶,竟是還當是你肚子里呢,顯然是在睡懶覺,叫懶哥兒好不好?”

“不許,不許這么叫我的孩子!我們小哥兒不懶,就是一時睡迷糊了,對不對?他也是個乖孩子,好乖好乖的。”

一屋子太醫宮女,都聽得落下淚來。

長春道長輕聲在外頭誦起祈福經文,聲音蒼老,卻平和安定。

琴姐兒在外頭聽著,頓時含淚,望著蒼天跪下了。

“老天爺,求您老人家,保佑我小弟弟,讓他快點醒來啦。琴姐兒愿意把壽命分給……”

“呸呸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徐太后抹著眼淚,也跟著跪下了,“老天爺,你要帶,把我帶走吧。我活夠了,把我小孫孫留下吧。他才多大啊,還沒睜眼看過一眼人呢!”

所有人都跪下了。

流著眼淚禱告上蒼,把孩子留下吧,留下吧!

帝后在那兒忙活了快半個時辰,在閔柏和美娘都快要絕望的時候,門外忽地傳來一聲大喝。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的海船回來啦!”

閔柏聽得手一抖,下手就重了。

殿外來報信的侍衛,只聽說皇后娘娘終于平安生下小皇子,他原本還想來個喜上加喜。

因人人都在揪心小皇子,也無人阻攔。

等報完喜信,這侍衛才留意到宮中非同尋常的壓抑氣氛。

這,這是怎么了?

侍衛莫名,“是,真是皇后娘娘派出去的船,雷長庚和葛秀才出海的船,回來了……”

繡花針落地都能聽見聲響的大殿里,突然傳出一聲小貓似的哭泣。

然后是燕武帝狂喜的聲音,“孩子活了!美娘你看,孩子活了!”

美娘緊緊抱著終于哭出聲來的幼子,放聲大哭。

太醫趕緊上前,接過小皇子檢查身體。

太不容易了,這簡直是奇跡!

出生半個時辰都沒有動靜的孩子,竟然也能活。

這是帝后感動了上蒼啊!

“孩子哭出聲就有救了。娘娘,我們就是拼出性命,也必會留下小皇子!”

燕武帝偷偷拭去眼角淚花,大笑出聲,“他們這輩剛好隨水,三皇子看來與海有緣,就叫海哥兒吧。他們這一走這些年,都帶回來了什么好東西?”

挺多的。

珠寶香料,可謂是滿載而歸。

但最讓帝后珍視的,是他們弄來的航海圖,還有植物種子!

尤其有一樣稻谷種子,聽說產糧周期短,結穗多。是他們好不容易才編進竹筐底下,夾帶回國了。

當然,這些種子不一定都能活。但只要能給大燕增添幾種作物,那就是功德無量啊!

然后,長春道長也終于有時間,獻上他的書了。

是他畢生行醫的積累,這些年,他窩在代州不動,就是為了寫這本書。

比起之前的衛生防疫小冊子,更全面更仔細,里面還詳細記載他多年研究出的偏方秘方。

如今,老真人無私的全然把它們公開了。

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看到,學習,并掌握。若能多救幾條性命,也是功德無量。

只是美娘看著書冊作者一欄,赫然還寫著迎春居士,與原林居士,詫異了。

她知道這些年譚迎春一直有跟長春道長通信,說些衛生醫療方面的事情。列上迎春居士,并不奇怪。

可列上自己,就沒必要了吧?

這原林二字,天下人一看,皆知是她。若說拍馬屁,長春道長還真不是這種人。

長春道長笑道,“娘娘雖然沒有涉及里面的內容,可這些年要不是有您的鼎力支持,老道哪有閑心寫下這么一本書?就算寫,也是不齊全的。如今列上娘娘名字,老道還有一層私心,便是想將出版之事,盡數拜托娘娘。老道能在閉目前,看到這套書出版,便余愿已了。”

好吧,想著皇上那點子家底,美娘把這差事接了下來。

而后,譚迎春得知,自己居然能在這時代出本書,留下些除了孩子之外,完全屬于自己的一點東西,可是高興得又哭又笑。

弄得俞憲父子都直嚷嚷,說她“瘋魔”了。

不過爺兒幾個私底下高興得很,也倍覺驕傲。

家里的女人很爭氣啊,他們很有面子呢。

還主動表示,等書印出來,他們要買個一百套,留著傳家送人!

只后來過于顯擺,不意把岳父外祖譚大人給招得紅了眼。

特意來信表示,女兒是他家養的,為何不干脆冠以譚氏大名?要是女婿不同意,外孫你們要替你們娘發聲哪!

這事要如何解釋,譚迎春留到后面頭疼。

如今的她,瘋魔過后,也要給皇后娘娘打點賀禮了。

三胞胎啊!

全是小皇子。

美娘這一胎生得,大燕上下可是心服口服。

百姓們是衷心羨慕,朝臣們再也不敢提選嬪妃入宮的話了。

一胎三子,皇后娘娘這是石榴花神關照吧?怎么這般好運?

如此多子,宜室宜家,哪個妃嬪有這本事?

皇后娘娘居功至偉,皇后娘娘千歲千千歲!

甚至有臣子,仗著跟皇上熟,偷偷打聽起生子秘方來。

燕武帝可是驕傲得不得了。

才不告訴你們!

這樣的好媳婦,是那么容易娶著的么?

御花園的吉祥喬二,美滋滋的給皇后娘娘獻上三盆盛開的白茶花。還順便跟著二位小公主,去看了一回小皇子們。

后來據他透露,小皇子都生得好看極了,跟皇上簡直一模一樣!

我的天,

皇上一張臉,已經很能打了。

再來三個……

不得了,臣民們好期待看到小皇子們長大的畫面!

可又有人憂心忡忡,既然如此,將來繼承皇位,要怎么分得清誰是誰?

呵呵。

燕成帝冷笑,這樣天大的秘密,朕會告訴你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