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入冬,寒意侵人。
大燕南方某州,一所臨水的普通民宅里,透過半掩的窗戶,可以看到須發皆白,衣飾尋常的老者,正與一位衣飾素雅高貴的青年說話。
離著民房十幾步開外,一處涼棚底下。
在臨海小縣磨礪七八年,憑官績升任為州官的展云樓,已經蓄起小胡子,越發顯得沉穩。
有地方官員陪著小心,試探著問,“大人,要不要派人前去聽聽?”
到底一位是前太師,一位是前皇后所出的二皇子,萬一圖謀不軌呢?
展云樓頓時沉了臉,“皇上都如此信任勤王殿下。你我豈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給說破心思的地方官員,又羞又臊,再不敢啰嗦。
見人已警醒,展云樓又語氣和緩下來,“你們身為地方官員,有此警惕也是好的。這徐家發配至此,可還安生?”
地方官員忙忙回話。
而屋子里頭,徐太師瞟見外頭官員并未留意這邊,低聲哀求。
“……念在骨肉親情一場,王爺好歹聽我一句勸吧。難道外祖父還能害你不成?皇上,皇上他沒安好心……他既要做仁德圣君,你便去求他,讓外祖回歸朝堂,必可助你一臂之力……”
“或者你把外祖帶在身邊,他既允你游走四方,繪制山川地形圖。外祖就替你結交地方名士,世家豪強……”
勤王閔杰,實在聽不下去了,拂袖怒道。
“繪制一份大燕的山川地形圖,是孤生平志愿。若能做成此事,孤死而無憾!絕不會容許任何人,拿著此事圖謀不軌。”
“孤勸外祖父,還是安心在這兒頤養天年吧……這是母妃求了多次,孤請示過皇兄,才來探視一回……外祖要有些生活艱難,倒可以略說一二,余者皆不必再提!”
徐太師真是恨鐵不成鋼。
他在朝堂上斗了大半輩子,女兒也當了那么多年的皇后,要不是最后功虧一簣,輸給了燕成帝。如今這天下是誰坐,還真的很難講。
可怎么他們這一對爭強好勝的父女,偏就生出這樣一個云淡風清,不爭不搶的皇外孫?
閔杰要是不爭,饒是徐太師智計百出,又有何用?
簡直是空有一身屠龍技,卻找不到龍啊!
最終,他只能提了些小事。
房子太差,待遇不好。
冬天不夠保暖,夏天不好納涼。
他要求也不高,給他重修一座宅子吧。
里頭起碼得有一處暖閣,一處涼亭。其實附近山中就有一處溫泉,要能給他引來泉眼,建個浴池,就最好不過了。
閔杰聽完,徑自搖頭,“我看外祖生活得挺好,已經沒什么需要的了。”
他自從立志,要替大燕畫一份詳盡的山川地形圖后,已走過了許多地方。徐太師這小院自然比不上皇宮王府,但在民間來說,是很不錯的房子了。
而且看他這副模樣,皇兄對徐家,真是手下留情了。
想想當初,徐家可是謀反獲的罪,可念在徐太師年事已高,重點看在閔杰和清河公主一雙弟妹的份上,燕武帝連勞役也免了他的。
給了兩間干凈磚房,留一個下人服侍。
太享受自是不可能,但真沒有故意矬磨,不過給他個地方養老等死罷了。
如今閔杰倒覺得皇兄太過溫和,所以徐太師這一大把年紀,居然還存著旺盛的斗志,真不知是誰給他的勇氣。
居然還好意思修房子引溫泉?
他當是來度假的么!
閔杰懶得理他,連備好的銀子都不愿給了,轉身就走。
官員們自然齊齊去送。
伺候徐太師的仆人剛好挑水回來,也被指派出來了。
“大人,麻煩您去問問,殿下有沒有,呃,帶些東西過來?”
就算話不投機,但徐太師自覺身為長輩,堂堂勤王過來看他,怎么能不留些禮物銀錢呢?
展云樓猛地轉頭,上下看著那仆人。
因徐家失勢,曾經狐假虎威的徐家管事,早不復昔日的趾高氣昂。奴顏卑膝,十足似個下人。
但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展云樓死都不會忘記!
再看一眼躲在屋里,探頭張望的徐太師,展云樓心中多年疑竇,終于解開了。
“原來是你,原來是你們!”
“當年,是你家主子派你去封州,一戶展姓人家威脅利誘,害死人家一對祖孫的吧?”
徐家管事懵了。
類似的事情做過太多,想不起來了。
展云樓提醒了一句,“為了針對皇后娘娘,把一個姑娘弄死在她家門前了。”
徐家管事這才恍然,不自覺就脫口而出,“可惜那丫頭太沒用,死都死了,屁也沒辦成……呃,大人怎知?”
他眼皮子跳跳,有些不好的預感。
展云樓輕輕一笑,聲音冰寒,“我就是那沒用丫頭的親哥!”
徐家管事白了臉。
展云樓再看他一眼,轉身走了。
去找徐太師質問,你為何如此草菅人命?就為了一已私仇,害得一戶無辜人家家破人亡?
沒用的。
徐太師根本不會承認。
一個下人弄死了人,至今都毫無悔意。身為主子,能不百般抵賴?
什么人養什么鳥,所以展云樓放棄了講理的打算。
至于公報私仇?
更沒必要了。
方才地方官員說得明白,徐家,是真心垮了。
除了徐太師還賊心不死,大概有些想頭。那些服役的兒孫們,可是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下,累得啥心思也沒有了。
再看勤王,這還是親親的外孫呢。在探視之后,都不肯給徐太師留下一分一毫。還囑咐地方官員,適當的給徐太師“找點事做”,省得他“胡思亂想”。
呵呵。
展云樓如今有妻有兒,更有官職有大好前程,為何要為這么一個黃土埋半截的老垃圾,自毀前程?
就算是九泉之下的祖母和妹妹,都不會贊成,他拿前程去做傻事。
他只要靜靜的看著,徐太師怎么遭罪就完了。
但讓展云樓沒想到的是,第二天,那徐家管事就死了。
據說是失足跌進門前小河里淹死的,但也有人說,是徐太師推的。
可徐太師堅決不承認,只讓人把管事尸體送給展云樓,說是管教無方云云。
呵呵。
展云樓不理,專門打理正事。
過不上半月,徐太師死了。
活活餓死的。
總覺得有人害他,成天疑神疑鬼,水也不敢喝,飯也不敢吃。又沒有仆人伺候,他連火都不會生,可不就只能活活餓死?
報應。
又有句話,叫多行不義必自斃。
展云樓如今更愿意相信,祖宗留下的那副對聯。
“心術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樣于兒孫。”
就如當年在強權之下,沒有妥協的祖母。要不是有她的堅守,又將會把展家推入怎樣的境地?
要當真投靠了徐家——
展云樓不敢想下去。
好比妹妹娉婷,不過是一念之差,便白白做了棋子,送掉性命。
但如今兩相對比,徐家就算還有二皇子這樣的得力親戚,又有什么用?
二皇子畢竟不姓徐。
顯然,他還惡了徐家。
徐家就算還有幾個伶俐兒孫,可幾代被罰不能科舉,顯見得就敗落下去,不過泯然一普通農戶而已。
隨著徐太師死去,徐家在官場上留下的最后一點人脈,也就灰飛煙滅了。
再看展家,就算當初只剩下展云樓孤苦伶仃一個人,但如今加上妻兒,有妻族相幫,有友人同窗相助,不就慢慢興旺起來了嗎?
還有一些遠房親戚族人,看他得力,前來投奔。
占些便宜怕什么?
最怕給別人占便宜的本事都沒有。
展云樓不是圣人,但對于能幫的親戚,他也不介意拉扯一把。
就算他這些年在外為官,并沒回過老家,但義兄舒岱時常來信,說展家在封州又恢復榮光,亦是讓人不敢小覷了。
是以展云樓早把當年仇恨放下,一心走向正途。
如今仇人既死,他更是心無掛礙。
起碼,當個好官,修身齊家。
雖不敢說治國平天下,但積善人家,必有余慶。
這日晚飯后,展云樓便喚來妻兒,給全家上了一堂家風課。
沒有隱瞞,沒有偏頗,平平直敘,講述了展家這些年的過往。
為免孩子們不懂事會記仇,他還特意隱去徐家,只以仇家代替。
全家人聽得唏噓不已。
妻子紅了眼,深覺丈夫不易。也決心以過世的祖婆婆為榜樣,做展家的好媳婦。
最小的幼子還不甚懂事,眨巴著眼睛,總結著問,“那爹爹是教我們,做人就要管好自己,不去管壞人,對么?”
長子說,“有仇不報非君子!不是不管仇人,但沒必要為了仇人,輕易折損自己。”
長女道,“當咱們的力量比仇人強大的時候,他自然就知道怕了。所以自己先要強大,才是最重要的。”
展云樓沒指望一天就能教會他們,許多道理都得在人生日后的成長中反復錘煉,才有更深的體會。
如今,他只讓妻兒們記住這個教訓,更記住展家那句祖訓——
“心術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樣于兒孫!”
孩子們瑯瑯有聲,認真堅定,伴著窗外陣陣梅香,沁人心脾。
蕪城,故園。
梅姨從沒讀過展家祖訓,故此她也不知能留什么給兒孫。
銀子?
說來好象有點俗氣,但她能留給他們的,似乎也只有這些了。
故園的生意雖好,但她如今年紀漸大,打理起來實在有些力不從心。便想趁著還有余力,把生意交待出去,別辜負了自己辛苦半生,才經營出來的鋪子。
玉蘭覺得她的擔心,有些多余,“管它什么名門,清清白白做生意賺來的銀子,白送還嫌棄?那也太沒道理了!”
章希光也說,“要是你兒子真嫌棄你,當年就不會主動認你。他要是不說,誰知道呢?后來還三番五次要接你回家團圓,只是你不肯去。”
說起這事,梅姨又是甜蜜,又是苦惱。
她自然知道,兒子是個好的。
她原想著,這輩子能聽一聲兒子安好的消息,便心愿足矣。
真沒想到哪怕一歲多就母子分離,但上官棣一直記得她。
雖說是個模糊的印象,但當年他主動奉旨來蕪城迎美娘上京時,卻是在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看到兒子不僅長大成人,還高中探花,梅姨已經滿足了。
尤其聽說上官棣的父親,到底終生未娶,臨終前還不忘叫兒子來尋她。梅姨心里的那點子不甘,就更加煙消云散了。
那個男人,是真心喜歡過她的。
只是在太年輕時,欠缺了一點勇氣。
可越是知道這些,梅姨就越不想做兒子人生路上的絆腳石。
所以在上官棣想要出使北方時,她全力支持,還親手給他做了數套漂亮衣裳。
要出使,
要代表大燕體面,能不好看些?
再說上官棣這個小毛病,始終未曾改變。
愛漂亮著呢!
而出門前,上官棣聽從家中長輩意思,成了親。
新娶的媳婦,那也是個名門閨秀,知書達理,懂事極了,一樣支持上官棣的抱負。自丈夫走后,數次來信,要接梅姨去,梅姨皆婉拒了。
不是不愿意一家團圓,只是相見歡,同住難。
她想著自己到底出身太低,只怕跟兒子,跟高門兒媳相處不來。時間長了,會讓兒子難做。
且她跟上官棣的親生父親,說到底名不正,言不順,也實在怕影響到上官棣的官聲。
玉蘭很不贊同,“照你這么說,皇上要娶美娘為后時,都得讓她先跟林家斷了來往才是。否則那樣一大家子鄉巴佬,尤其還有個林俊仁那樣的親爹。豈不麻煩更大?可這些年,不也太太平平過來了?”
說起這事,幾人都忍俊不禁。
當年林俊仁想得可美吶。
女兒當了皇后,他就是國丈老爺,官居一品!
誰知真等美娘入了宮,立了皇后,圣旨傳來。
皇后娘家,是林家老族長領了承恩侯的爵位。至于林俊仁,只給封了一個最低級的從六品伯爵。
才與縣令平級!
林俊仁自然不服。
可隨圣旨來的,還有美娘的一道懿旨。
上面寫得很清楚,要是林俊仁唧歪,這爵位就干脆省下,不封了。
林俊仁,林俊仁只得領了。
他還想攛掇著林方氏鬧事,可林方氏卻高高興興接受了與丈夫同級,從六品的安人誥封,回頭還罵了林俊仁一頓。
“有個從六品就不錯了!美娘把侯爵給了老家,也是理所應當。那邊俸祿是要充作族中公產,置田修路,供族中子弟上學的。咱們這里的俸祿,卻是實打實給了自家,你我一年加起來,亦有四五百兩,做什么不好?”
林俊仁想想也是,只得作罷。
自美娘把他們兩口子接到蕪城林宅,其實就打算好了。
就林俊仁那德性,不可能給太高的爵位。不如恩蔭林家,多扶植些族中子侄。也不指望他們一步登天,能有個讀書的機會,蘊養個四五十年,將來能考出幾個秀才,做一個門風清正的農家大戶,就很好了。
至于林俊仁,他不是一直羨慕美娘的大房子么?
如今她們闔家入了京城,干脆就讓他住進來養老,順便打理房子了。
皇上皇后的故居,林俊仁敢怠慢嗎?
住進來他才發現,美娘家里,亭臺樓閣不多,菜地不少。
雖有些下仆,但也不算多,是以如今的林伯爺,可是比住在雙河鎮桂花巷子時還要辛苦。
成天收拾菜地,打理花卉,竟是干不完的活。
朝廷給的俸祿,大半都得拿來養宅子,給下人發工錢不說。便落下幾兩銀子,還被林方氏管著死緊,要留給孫兒孫女將來讀書嫁娶。
弄得林俊仁又開始嘟噥,想搬回家去。
但那已經是不可能的。
林宅再如何,條件還是比家里強。
且桂花巷子里,林家的房子雖然還在,但已被霍紅兒“霸占”,去做順心小站了。
連一雙兒女都送到蕪城,跟公婆同住,入了白龍學宮。
如今的白龍學宮已經開了女學堂,收了一個班的女學生。
這可不是美娘的意思,而是蕪城本地閨秀們,自己爭取來的。
當白龍學宮開始著手,畫當年林皇后關于刑律的那壁畫了,就有城中小姐提出。
既然說是林皇后開了白龍學宮律法研究的先河,那為何不能再開一個先河,教授一些女學生?
皇后娘娘能為國計民生,輔助帝王,出謀劃策,殫精竭慮。就算她們沒這么大的本事,但能多學些東西,日后治家教子,又有什么不好?
風氣的改變,總是這么慢慢來的。
從前皆以從商為恥,覺得那是下九流。
可自從皇后娘娘開了一個好頭,大家的想法,也有所改變。
種田讀書,固然都是好的。
但商人能通天下之利,只要賺的是正經錢,不黑心不蒙人,又何錯之有?
尤其婦人,若有余力,適當從商,貼補家用,又有什么低人一等的?
所以如今梅姨走出去,能得到的眼光和評價,都比從前高了許多。
她也才動了跟兒孫團聚的心思,只是還有些膽怯,想得人鼓勵而已。
章希聽出她的心事,忍不住又拿項大羽舉例。
在美娘入京為后那場盛事里,項大羽意外被家人認出,得知他如今富貴,特特找上門來。
痛哭流涕,演得跟真的似的,要他認祖歸宗,還要給他娶妻生子。
生不出來也不要緊,反正兄弟家里,有不少侄子,盡管過繼。
呵呵。
項大羽操起一根大棒,統統打了出去。
當年家里并不是沒有別的出路,只為了貪錢,就把他賣去了南風館。
真若還念半分親情,為何這么多年都不來尋他?
只聽說他現在手上有了幾個錢,就跑來找,當他冤大頭么?
有些骨肉親情,尚可挽救。但有些骨肉親情,真是天生帶著毒的。
所以項大羽當著家人的面,就明明白白的說了。
他當年被賣,已經跟家里一刀兩斷。以后自己是死是活,都跟家里沒有半文錢的關系。
為防他們啰嗦,他還特意請了中人,立下文契。
凡他身上的錢,將來全是義妹章希光的。
若有不測,將來一應后事,也是章希光的孩子們,替他披麻戴孝,與家人無關。
他家人見實在撈不到油水,這才灰溜溜的走了。
章希光就說了,“……如今聽孩子們念書,有個詞兒叫因地制宜,因時而變。若上官家跟我義兄家那般糟心,我們定是寧肯你留在蕪城,必也不會勸你了。可上官家分明是懂禮數的好人家,為何不去?”
玉蘭甚是贊同,“咱們不說別的,就說你那兒媳。相公成親便離了家,一走都快七八年了,可她每年三節四禮,幾時把你拉下?還噓寒問暖,親手給你做針線。要是假的,也裝不了這么多年。再說你自己身上又不是沒錢,到了誰家屋檐底下過不得?”
梅姨給她們勸得終于下了決心,“那我這就去回信。噯,你們不知道,我那兒媳婦上回寫信,說我再不去,她就要親自帶著孩子來接我了。”
“原來咱們白費半天口水,她竟是來顯擺的!”
正說笑間,忽地多年老仆,丫鬟阿桃激動的跑了進來,“梅姨,主子!”
梅姨笑嗔,“你瞧瞧這一把年紀,也是有兒有女的人了,怎還這般不穩重?”
可阿桃的眼里,都閃著淚花了,“是,是少夫人,少夫人帶著小少爺來了!就在門外呢,都已經下車了!”
啊啊啊!
梅姨慌得立即起身,摸頭發拉衣裳,各種六神無主。
玉蘭章希光笑著起身,“您很好了。別擔心,美著呢!”
再轉頭,就見一個活潑潑的小小子,已經蹦蹦跳跳,跑了進來。看著梅姨,就沖她笑出一口小白牙。
果然旁人沒說錯,他的樣貌,與祖母甚有幾分相似呢!
小小子收斂形容,小大人般整整衣衫,老氣橫秋,跪下行了個大禮,“孫兒拜見祖母!”
梅姨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眼淚撲簌簌的直往下掉,“好孩子,快起來,快起來!這祖母也沒準備禮物……”
“沒事兒!”小小子拉著她的手爬起來,笑得喜眉喜眼,“咱們一起上京,迎爹爹去!”
什么?
“你爹爹,你爹爹要回來了?”
正是。
上官棣的媳婦,上官少夫人也進來了。很是面善,看著就是個端莊賢良人。
“家里剛剛接到消息,相公出使數年,立下大功,正與紀大人一道回返京城呢。相公還特意為母親求了道誥命,所以家中長輩命兒媳和孫兒特來接您,一起上京去!”
什么?
上官家的長輩都同意了?
還給她求了誥命?
梅姨不可置信掩著嘴,手都在抖。這種好事,不是應該留給妻兒嗎?再不濟,也是族中長輩啊,幾時輪到她了?
可旁邊章希光她們,早已笑著,流下眼淚,“這是您應該得的呀!受了這么多年的苦,總算是熬出頭了。阿桃啊,快給你家主子收拾東西,一家子高高興興,上京去!”
“對對對!也替我們去給皇后娘娘請個安,告訴她,我們都好著呢。”
“噯,那咱們也得趕緊準備禮物啊!”
“對對對,趕緊通知大家,林家也別忘了。讓林伯爺啊,也給皇后娘娘送個禮!”
哈哈哈哈!
歡快的笑聲,回蕩在故園。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所有在逆境中,依舊能堅守正直、善良,依舊愿意付出努力、上進的人們,值得這樣歡快和笑聲,更值得擁有這樣的芳香與甜蜜!
數月后。
爆竹聲聲,又是一年新春到。
京城,皇宮里。
蕭明珠沒去外頭湊熱鬧,反正那些熱鬧也都不是她的。只百無聊賴的歪在熏籠上,吃蠶豆。
不是喜歡,而是實在太無聊了。
比起徐太妃愛上除草,她愛上了吃。
一天只要醒著,嘴巴就不空。
話是懶得說的,從前為了講故事哄徐賢妃,不不,人家如今是徐太后了,講得已經夠多了。如今的她,倒是習慣了這份啞巴一樣的清靜。
噗哧。
又一聲臭屁。
可吃蠶豆不就是這樣?
蕭明珠挪挪屁股,心中有幾分奇異的快活。
也只有聽著這樣的動靜,她才覺得自己還是個活人,而不是具行尸走肉。
“娘娘娘娘!”小宮女歡快的跑進來,喊了半天,蕭明珠都沒搭理。
直到人都戳她眼皮子跟前了,蕭明珠才耷拉著眼皮著呢,“什么事?又沒到吃飯的點。”
小宮女道,“是您的家里人,來看您了!”
蕭明珠慢吞吞的坐了起來,突然一下子,她跳下熏籠,反應過來。
“你說什么?家里人來探我了?你沒搞錯吧?”
“沒有沒有,真是您呢。原奴婢也不知道,后聽說還是皇后娘娘發話,恩準你們見上一面。原來您跟皇后娘娘還是同鄉啊,也沒聽您說過。這回是聽說有鄉親來看皇后娘娘,您的家人便也跟著來了……”
接下來的話,蕭明珠都已經聽不清了。
她只覺得自己好似踩著云朵一般,又象是在霧里,見到了她在這個世上的親爹和兄長。
蕭秀才已經老得不成樣了,兄長兩鬢也添了白發。
但他們的臉上手上,當年因蕭明珠縱火,為自己刷救火孝女名聲而留下的傷疤,依舊那么清晰。
蕭明珠哭了。
“爹爹,哥呀!”
她有好多委屈,好多心酸想跟他們說。
可蕭家父子見著她,卻是嚇了一跳!
這個幾乎胖成豬的女子,真是從前愛美愛漂亮的蕭明珠?
蕭父仔細辨認一番,才從那依稀熟悉的眉目里,把女兒認了出來。
“明珠你,你怎么弄成這樣?”
這,這事就說來話長了。
蕭明珠不想多提。
“爹啊,你能幫我去求求皇后娘娘,放我出宮么?我不想在這宮里耗一輩子,我什么都不要,放我走就行!”
她如今,是真的后悔了。
當年為什么要作死,給虞亮說動,去爭奪燕成帝的寵愛?
結果就撞見金選侍行刺皇上的那一幕,然后她就作為擋箭牌,被封了貴人。
其中的勾心斗角,她想不明白,也不去想了。
她只可憐自己,從始至終連皇上的手指頭都沒碰過,就白擔了一份名聲!
白白在這宮里耗費了多年青春,她才明白自己錯了。
從一開始,就大錯特錯。
她就應該安安分分的留在家里,做家里嬌養的小明珠。聽爹爹的話,好生嫁給那個小童生,生兒育女,才是正經圓滿的一生。
而不是處處想著爭強好勝,各種行差踏錯。
想她后世,也不過是平凡普通人一個,憑什么以為穿越了就能混得風生水起?
做什么春秋大夢呢!
“爹爹爹爹,我始終是你女兒,你可不能不管我,嗚嗚……”
看她哭得傷心,蕭秀才也落下淚來。
“當年我那么勸你,你何曾聽過一句?什么事都不打招呼,便先做了。事到如今,爹爹又不是神仙,要如何幫你?當年你看不起那小童生,早中了舉人,如今正經也是一方官吏。要不是他念著同鄉舊情,告訴我們這信兒,我們還找不著你呢。”
“進宮之前,恰好聽說皇后娘娘開恩。凡先皇在世時,沒寵幸過的妃子,若有家可歸,皆可放出宮去,可你偏偏是記錄在宮冊里的。”
“這輩子,爹能再見你一眼,已經心滿意足了。你往后好好保重自己,至于其他,你就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蕭明珠失聲痛哭。
曾經,她的人生中,有過很多悔改的機會。可她偏偏都任意揮霍掉了,堅決的走上了一條死胡同。事到如今,哪里還有路能回頭?
到底,只能在這高高的宮墻里,度過余生了。
等到走出宮墻,蕭父臉上淚痕,早已干了。
至于蕭大郎,就沒掉過一滴淚。
反而輕聲嗤笑,“爹,這回您死心了吧?”
蕭秀才確實死心了。
這么多年沒見,蕭明珠都沒問一聲爹爹和兄長好不好,母親好不好,家里好不好,只說她自己的后悔和委屈。
她是知道自己錯了。
可她真的就懂事了么?
還要他們去求皇后娘娘,把她接回家去。
接回家去干什么?繼續當老小姐,好折騰一大家子么?
蕭秀才當年那么愛女兒,這些年一直放不下的心,徹底心灰意冷了。
“這丫頭,許生來就不該是咱們家的人。橫豎她如今也算有了著落,一輩子飯是不愁吃的,就這樣吧。”
蕭秀才帶著兒子走了。
從此,他就沒有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