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蘇掌書為昔日故友的遭遇而喟嘆了半響,低聲道:“陸兄還是到我家中去住吧,我讓內人選一間僻靜別院,這等邋遢地方如何住得下去,你放心,那院中侍候的仆役都是三四代都在我家中做事的家生的,信得過,不會走漏了風聲。”
“不必了,你快些將事情敘說明白,我明日便回去了,這里很好,不是我信不過賢弟,只是這城中人多眼雜,歷經大變后,我不得不小心,當年若非一念之仁,又如何會牽連我滿門數百口性命。呂方那廝心狠手辣,行事果決,若是讓他知道此事與賢弟相干,只怕你一族都要糟他毒手,還是小心些才好。”
蘇掌書點了點頭,心中暗自感嘆,往日那個溫文爾雅,養尊處優的陸家家主倒是歷練出來了,只可惜這代價也是太過慘重了,看到陸翔希冀的眼神,不禁心中一顫,咬咬牙道:“陸兄,在下負你所托,實在是慚愧無地。那王佛兒對呂方死心塌地,任憑我家使君許下重賄,他還是嚴詞拒絕。”蘇掌書花了好一會兒功夫,細細將安仁義如何先出門相迎,又以美女佳園相誘,可王佛兒還是慷慨陳詞,嚴詞拒絕。說到最后,蘇掌書嘆道:“說來此人心懷百姓,事上以忠,勇力兼人,倒是少見的良將,呂方那廝深得其心,只怕要說服其背叛他,是不太可能了。”
蘇掌書一席話說完,便緊盯著陸翔的眼睛,生怕他生出什么變故來,畢竟故友身背一族數百人的大仇,毀卻容貌,變裝報仇,可眼看仇人兵勢越發強大,官位越來越高,報仇希望越發渺茫,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機會可以給他致命一擊,剛剛有點眉目便告慘敗,其打擊可想而知。
可陸翔臉色如常,竟仿佛對結果早就預料到了一般,蘇掌書不禁暗自稱奇問道:“陸兄怎的一點都不吃驚,莫非你從其他渠道知道了這個消息不成。”
“那倒未曾,不過自從家門被滅后,我曾請故友陳允一同刺殺呂方那廝,沒想到那廝刺殺呂方兩次后,竟投入呂方麾下,奉其為主,反而成了呂方的心腹謀士和護衛。”
“此事當真。”蘇掌書聽了大驚。
“自然是真的,都是我親眼目睹的,當時陳允為了保護呂方那廝,還挨了我一掌,受了重傷。”
“呂方那廝果然是梟雄氣度,非常人所能及呀,可為何陳允會死心塌地給呂方那廝賣命,就為了那個不知所謂的都知折沖府中郎將?”聽到這里,蘇掌書也不禁搖頭嘆道,他也知道那陳允在丹陽任都知折沖府中郎將一職,他以前也和陳允算是舊識,知道其才學武功都有過人之處,只不過容貌丑陋,又出身不好,才一直未得出仕,加上這都知折沖府中郎將也不像是什么重要的官職,所以也沒有去和他結交。若按朝廷故事,折沖府本是本朝開國是府兵制的基本組織單位的名稱,都知折沖府中郎將想必就是管理丹陽境內所有府兵的軍頭罷了,可到了這個年頭,天下的府兵早就蕩然無存,這都知折沖府中郎將自然也早就成了一個虛職,這大唐數百州,恐怕只有丹陽縣一家,別無分號。蘇掌書聽說了還在心中笑話呂方不學無術,設了這等莫名其妙的官職,陳允還跑去當這個官,真是想當官想瘋了,可聽說陳允居然刺殺過呂方,這呂方居然還放心將其放在麾下,可真是奇怪的緊。
“你莫要小看了那個都知折沖府中郎將,這呂方兵制頗為怪異,別人攻占州縣,都是先是將府庫中的財貨一掃而空,然后就是橫征暴斂,什么每畝加十錢。每斗鹽加百錢,更過分的干脆劫掠沿途商旅,撈取錢財,自己窮奢極欲,或者重賄手下士卒勇士。可那呂方卻不這么干,帶著那數千降兵下丹陽后,首先是將老弱士卒分置各村,任為三老,督促耕作,農閑之時講武練兵,稍后又掃平佛寺,厘清田畝,收回豪強的蔭戶余田,然后將清理出來的寺產田畝分給自己軍中的傷殘老弱士卒耕作,后來他屠滅丹陽境內諸家豪強,手中更有了大批空閑田地,他便把這些田地分給軍士,這些軍士租稅只有尋常百姓的一半,且無勞役,閑時耕作,戰時出征,這樣一來士卒有恒產,便有恒心,就算手下將佐有了異心,也無人跟隨他們作亂,而且士卒作戰時為了家鄉,戰意遠勝為了恩賞而戰的其他軍隊。管理這些軍士的機構便是那折沖府,那留在丹陽的莫邪左都士卒,沒有出征之時,若無這折沖府中郎將的同意,只怕那王佛兒能調動的士卒不會超過百人。”
那蘇掌書也是熟讀史書之人,立刻便從故友的話中聽出了味道,驚道:“這不就是西魏時宇文泰的府兵制嗎?這呂方胸中竟有此溝壑,倒還真不能以一介武夫視之,不過就憑這一縣之地,數千兵,他還想一統天下不成?”蘇掌書說道后來,自己也覺得不太相信,不禁笑了起來。
“有何不可。”陸翔語氣越發嚴肅起來:“昔日那宇文泰兵不滿萬,關中殘破,滿地塢堡,土豪遍地,高歡手下光六鎮鮮卑就不下十萬,關東戶口更是遠勝關中隴上,北魏精華之地,悉在東魏手中,可不過數十年后,并吞天下的卻是關隴豪族,昔日繁盛的鄴城現在早就成了麋鹿尋食之處了。呂方那廝服不衣錦,食不二味,禮賢下士,用兵仿佛孫吳,安仁義則不然,仆役美婢滿園,妾食肉,馬有余粱,而城中吏民面有饑色,王佛兒這樣的人又怎會對其死心塌地。”
“既然如此,那王佛兒是絕對不會反叛呂方了,那我選上數名死士,隨你前往丹陽,將其殺了也好,也算剪除呂方羽翼。”
“那倒不必了,這王佛兒已經有了準備,其人勇武過人,未必殺得了他,再說其人一直在呂方手下不過是個親兵隊長,不過是典韋一類的人物,殺了也無甚意義,不如這般,借他人之力殺了王佛兒,也好讓其君臣相疑,自取滅亡。”
陸翔湊到那蘇掌書耳邊,低聲細細說道,那蘇掌書臉色頗為奇怪,好似不敢相信陸翔口中所說的話一般,過了好一會兒,陸翔說完計謀,蘇掌書嘆道:“若非是親耳從你口中聽到,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會生出這等陰毒的計謀,當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呀。”
“日暮而途窮,故倒行逆施,陸某只求大仇能報,便是墮入無間地獄,也是心甘情愿。”陸翔所說本為春秋時伍子胥與摯友申包胥所言,當時伍子胥父兄為楚平王所冤殺,自己出奔準備投靠敵國,引異族攻打母國以報父兄被殺之仇,申包胥責問其時,伍子胥便是如此回答,兩者形勢環境相似,蘇掌書聽了也只有喟然感嘆的份。
潤州丹陽縣,王佛兒除了擔任莫邪都副指揮使,丹陽鎮將之外,還有知屯田使的使職,眼下莫邪左都士卒除了兩三百精兵還集中在劉繇城中外,其余都分散在各自的田產,收割糧食,曬干,脫殼,入倉,依照呂方設定的律令,府兵如無折沖府發出的文書,便是指揮使也無權調動百人以上的軍隊,也就是說,這個副指揮使如無陳允支持,便沒什么權力。加上丹陽四境賊寇早就被呂方收拾的干干凈凈,其實莫邪都副指揮使和丹陽鎮將這兩個職務倒是沒什么實務要處理,只有知屯田使的官職,先前叛亂作亂的各族家小除了部分作為礦奴外,其余便被打成了屯田客,他們的收成要按照七三的比例和官府分成,農閑時還要砍樹燒炭,修建水利,十分辛苦。每年呂方的軍糧有部分都要來自這里,這么高的征收比例,還有那么多的強迫勞役,反抗和逃亡現象十分普遍,若無人去監督催逼,糧食肯定是征收不上來的,王佛兒自從從潤州回來后,便帶了二三十名親兵,跑到新開墾的幾處屯田莊去,監督秋糧的征收。
而在丹陽,有一個幾乎是和縣府平行的影子政府,那便是呂方所創立的折沖府。而在呂方不在丹陽的時候,這個機構的頭腦便是擔任都知折沖府中郎將的陳允了。他負責著留在丹陽的軍籍之中的三千名士卒的訓練,管理,組織,在他們出征時,還要盡量監督鄉黨鄰居幫助他們家中的妻小耕作家中的田畝,簡單的說,他還擔任了現代中國人武部的部分職能,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陳允所擁有的權力甚至超過了官職遠遠大過他的王佛兒。眼下這個男人端坐在幾案前面,三四條漢子跪伏在前面的地上,他們都是昔日呂方軍中淘汰出的老弱,現為各鄉的三老雖然已是晚秋,可他們額頭上卻滿是汗水,仿佛在夏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