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46清口1

“呂郎,你重傷新愈,最忌大怒大喜,小心撕裂了金創,”沈麗娘趕緊勸解道,古時刀劍傷口由于消炎很差,傷勢極易反復,許多名將都是受傷后,傷勢反復而亡,呂方現在雖然用鹽水清洗傷口,用蒸籠消毒紗布,可還是虧得在秋冬季節,傷口不易發炎,才好的這么快,看到呂方突然這般暴怒,趕緊一邊小心查看呂方傷口情況,一邊勸解起來。

呂方氣呼呼的將手中帛書遞給高奉天:“我在這邊打死打生,和鎮海兵打得頭破血流,可那幫家伙還在后面不省心,被別人略施小計,就差點自相殘殺起來,擅自調用府兵,把佛兒給抓了起來,天幸還沒鬧出什么大事來,不然這邊軍心必然大亂,我們沒讓許再思打趴下,倒自己出問題了,豈不是笑死人了。”

高奉天細細將那書信看了一遍,笑道:“使君莫怒,我看這也怪不得陳先生,這計雖然簡單,可偏生時機掌握的好,正好使君你受了重傷,生死不知,丹陽軍心不穩。安仁義也的確有招攬王佛兒,吞并那三千兵的野心。使君也是用計的大家了,也知道這計謀全是假的不可怕,最可怕的便是九成都是真的,偏生不經意間摻了一兩處假的,直指人心,最是難防。幸喜主公已經傷愈,只要將這消息傳出去,安仁義自然也不會再起異心。”

呂方余怒未消,聽了高奉天的話,笑罵道:“你這廝怎的這么說,好似我最慣于施那陰謀詭計一般。”呂方罵完,卻只見高奉天和沈麗娘二人一副顯然如此的表情,不覺得有些悻悻然。高奉天勸解道:“這兵法本就是詭道,使君善于用兵嗎,不是那迂腐之人,行事自然非尋常庸人能夠揣測的。“

呂方聽了高奉天的話,感覺頓時好了許多,一旁的沈麗娘嘆道:“不過這陸翔倒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又和呂郎有這般大仇,肯定是無法消解的了,卻要小心提防才是。”

呂方聽了沈麗娘的話,笑道:“只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那賊子施起毒計來,哪里防得住,如今之計,還是讓陳允小心監視那蘇掌書,找到機會,了結了那陸翔才是正理,唉!范尼僧當日做事也不把手腳做干凈,留下到今日為禍。”

說道曹操,曹操就到,呂方剛正頭疼著,門外突然走進一名身形高大的黑衣漢子,正是范尼僧,只見他手上捧著一堆賬薄,剛進門便叫嚷著:“使君,這樣耗下去可不成了,你可要快些做個決斷才是。”

范尼僧進得門來,將手中帳薄一股腦兒放在呂方面前的幾案上,嚷道:“這個家我沒法當了,這安吉城中除了莫邪右都的三千人,還有百姓的幾千張口,雖說剛剛秋收,可這般相持下去也不是辦法。使君,對面許再思的長圍可快要圍攏了,是出城決戰還是突圍退兵你可快些做個決斷呀。”

“現在城外的鎮海兵加起來不下六千人,比我們多一倍,如何能出城決戰?現在我軍有城池可以依托,安吉的豪強又皆在我們手中,方能與之相持,若是突圍,到了野地,敵兵人倍于我,又如何能與之對抗。”

“那可否將城中百姓部分驅出城外,也好減少些糧食的消耗,以作長久之計。”范尼僧看來是對于未來的形勢很悲觀,一心想著節約糧食,以作長久之計。

呂方站起身來,捋著養傷的日子蓄起的短須,笑道:“自我軍九月出兵以來,許再思在城下修筑長圍已經有兩個月了,眼下已經快要到冬天了,他們在野地里比我們更難熬,師老兵疲,說實話,眼下雙方都在等待機會,誰勝誰負就看上天眷顧誰了。”

范尼僧聽到呂方這般回答,不由得怒道:“這兵法乃是人事,豈有使君這般在城中高臥,上天就能降下勝利不成,這可真是從未有過的奇談。”

呂方笑道:“如何不能,我已經盡了人事,先是以奇謀奪取安吉城,搶了先機,又讓那牛知節出城去騷擾鎮海兵的后路,否則以淮南新敗之余,我部兵不過三千,如何能與鎮海兵相持至今。秦斐、臺蒙、周本皆是淮南名將,深通兵法,可如今在蘇州還不是連戰連敗,不過時運不再罷了。這打仗就跟賭博一般,你時運不濟的時候,就要少下乃至不下注,少輸就是贏,將來才有翻本的機會。”

范尼僧被呂方這番賭博的用兵妙論說的目瞪口呆,待要反駁嗎,卻又不知該如何說,只得氣哼哼的說:“使君你這張嘴我是說不過的,可你說那牛知節出城后會騷擾鎮海兵的后路,可他出城都有快二十天了,外面一點動靜都沒有,莫不是他把我們那五十兵都給買了,投到許再思那邊去了?”

“決計不會,若他真的投到鎮海軍那邊去了,許再思一定不會這般毫無動靜,要么讓被俘獲的我軍軍士在城下喊話,要么殺了士卒將首級給守城軍士看,好打擊守軍士氣,豈有這般毫無動靜的道理,那牛知節定然是在收集士卒,他也是在待價而沽,想把自己買個好價錢呢?”呂方笑道。

高奉天聽到這里,臉色突然大變:“使君你的意思莫不是那牛知節也在等機會,若是情勢不利,便投到許再思那邊去。”

“那是自然。這等亂世,人人皆有自保之心,那牛知節不像我們,根基便在湖州,若是形勢大變,鎮海軍占領湖州的大勢已定,他又豈會丟棄家鄉父老,跟我們逃回宣州去。反正他留在城內也是無用,不如讓他出城也算留下一個伏筆,許再思奪回湖州后,那些本地豪強賣了他侄兒,自然是被誅滅的對象,牛知節立下大功,必然將來在這鎮海軍中有了一席之地,今日我和他留下一點緣分,將來也好打交道。”呂方說道最后兩句,意味深長的加重了“緣分”這兩個字的語氣。范尼僧和沈麗娘二人半懂不懂的點了點頭,只有高奉天會意的笑道:“果然妙計,叫那許再思無論如何也要著了你的道兒,我看主公才是真的讓人防不勝防。”

呂方搖了搖頭:“這天下事到最好還是要靠橫刀長槊說了算,我看這里的是否有轉機就要看那邊的形勢如何了。“隨著話音,呂方伸手向幾案的地圖指去。

“那邊,”眾人隨著呂方的手指看過去,呂方的手指正點著地圖上的一個點——楚州。

淮南、楚州、清口,此處,本是泗水入淮之地,昔日太平年間。這里由江淮開往關中,運送漕糧、鹽貨的船只絡繹不絕,滿布江面。可自從淮南之亂以后,江淮之地再也沒有向遠在關中的朝廷上繳過賦稅,往日繁忙的江面上也只剩下偶爾幾只漁船經過。從江面上看過去只看到河灘上大片的蘆葦,不時有少許水鳥飛過,更顯得一副荒涼模樣。

可那河灘過了這段蘆葦蕩后,卻又是一番肅殺景象,舉目看過去全是旌旗、壁壘、營柵、壕溝,竟似平地起了一座雄城一般。原來自從乾寧四年九月以來,宣武朱溫分遣部將龐師古以徐、宿、宋、滑之兵七萬駐扎清口,沿著高郵一線直撲廣陵,可那龐師古手下都是北方士卒,對于在遍布河流的江淮地區作戰準備又不充分,一直到十一月才全軍趕到清口宿營。清口的十一月已是隆冬時節,已經下了一場初雪,加之在漣水的淮南守將張訓領兵阻擊,龐師古新至淮南,手下士卒水土不服,生病的很多,對于對手的軍情也不是很了解。于是便筑營壘堅守,準備等待情況明細后,一舉破敵。

營壘上的一座哨樓上,守卒劉胡兒正斜倚在木柱上,無聊的打量著不遠處荒涼的丘陵,他當年本在盤踞徐州的感化節度使時溥麾下當兵吃糧,時溥為朱溫所滅后,他被跟隨著龐師古繼續廝殺度日,算起來也有近十年了,若不是他勇力實在是平庸之極,累功至今日也不會只是一個區區伙長,管著十二個手下。本來在這等冬天,在這哨樓上當守卒最是苦差,可那龐師古為了汲水樵采方便,竟將軍營全部設立在淮河邊的低洼處,營中本就顯得低濕。加上昨天竟有股洪水沖了過來,想來是上游哪里的河堤垮了,這年頭兵荒馬亂,河防的事情自然是沒人管了,那洪水雖然來勢不甚猛烈,但是營中也被進了不少水,許多士卒帳中便如同泥沼一般,又濕又冷,這望樓之上,雖然風大,冷了些,可總還干燥的很,若是多裹點衣衫,比帳中那般滋味還是強上百倍,于是劉胡兒仗著自己資格老,又是伙長,便搶著躲在這望樓上來了。

劉胡兒靠在望樓上,遠處的荒野上已然水退了,可營壘前的拒馬等障礙物,也被水沖的亂七八糟,壕溝許多地方已經被洪水帶來的泥土填平了,壁壘和柵欄也有許多破損了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劉胡兒縮了縮脖子,盡量減少在寒風中裸露的皮膚面積,好讓自己覺得更暖和點,向遠處的丘陵看去,目光所及之處一個人都沒有,本來還有些綠色的草木上滿是黑色的污泥,便是一種描述不出的顏色,看上去讓人說不出的不痛快。劉胡兒也不想再看,不禁掉過頭來打量自己的軍營,只見營內污水橫流,士卒們紛紛走出帳外,盡力尋找一塊干燥的地方安置自己和隨身的那點可憐家什,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不滿的表情,抱怨的聲音越來越大,軍官們正在竭力的彈壓著士卒,可是效果并不理想,整個軍營就仿佛一個巨大的蜂巢,發出一陣陣讓人不安的嗡嗡聲,舉目望去,遠處的其他宣武軍營壘想來也是這般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