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之間,潤州軍最前面的幾個方陣與常州軍的戰線只有十余丈了,仿佛他們同時接到了一個無聲的號令,士卒們的步伐突然快起來了,位于潤州軍右翼的莫邪都方陣發出一陣吼聲,向對面沖去,面對的常州軍士卒繃緊了肌肉,握緊手中的盾牌,準備迎接對方的沖擊。
突然,在戰場的上空發出一陣凄厲的哨響,隨著哨音,莫邪都士卒投出了手中的第一支投矛,接著排成密集的隊形向對方的陣線撲過去。對面的常州兵只用盾牌護住了正面,可是雨點般的投矛卻呈拋物線從斜上方傾瀉下來,成隊的士卒被一下子打倒,在沉重的標槍下,絕大部分皮甲都失去了意義,也許一個披甲士兵挨了四五箭還能堅持在行列中,可是只要被一支投矛擊中,被擊中者立刻便會失去戰斗力。即使是少數用盾牌擋住了投矛的幸運者,也發現被投矛釘穿了的盾牌很難運用自如,面對著撲上來的敵人又來不及將投矛和盾牌分開,只得丟下盾牌毫無掩護的和敵兵廝殺。
在遭到莫邪都這一輪投矛突襲之后,密集如墻的陣線便如同被狗啃了一般,到處都是缺口,莫邪都方陣內的都長幾乎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卒,在校場上像這種情況的應對早就練得滾瓜爛熟了,幾乎是不約而同,通過哨音指揮第二列的士卒補進了第一列,組成了一個個密集的楔形陣,深深的突入常州軍的陣線中,就好像一只巨大的鱷魚,咬住獵物的脖子不放。
王啟年站在壁壘上,不遠處的一個個莫邪都的方陣,正一點點的向這邊擠壓過來,他出身將門,自小就練習射術,眼力很好,隔著十七八丈外便能由盾牌縫隙看清對手的臉龐,那些楔形陣中的士卒的臉色仿佛和他們身上的鐵甲一般,也是一種鐵灰色,沒有恐懼,沒有喜悅,沒有憤怒,毫無表情,他們只是小心的保持著隊形,用大盾保護住自己和戰友的要害,同時不斷的從盾牌的縫隙中發出準確的刺殺,將一個又一個敵人擊倒在地,就好像農夫割麥子,鐵匠打鐵一般,并無半點感情波動。與之對抗的常州軍士卒也不乏勇悍之徒,可是最多能夠殺死一個敵人,便被對方整體的力量所壓倒。恍惚間,他仿佛回到了那次在淮上護送商隊,初次與呂方相遇時的情景。敵軍也是像這般排成密集隊形,先用投矛削弱并在對方陣型中打開缺口,也是立刻用密集的隊形撕開缺口,進而席卷全線。如果說有什么不同的話,眼前的這只敵軍比起當年呂方手中那三百兵人數更多,陣型變化更為熟練,準備更好,人數也要更多;而與之相對的常州軍相較于自己當年統領的黑云都精銳也相差甚遠,其結果也是可想而知了。
“該死,難道這些是呂任之在丹陽留下的余澤。”王啟年在心中突然跳出一個念頭,他年齡雖然還不到三十,可是出身將門,幾乎記事起便在軍營中摸爬滾打,街坊鄰居都是吃兵糧的漢子,不過十五六歲大小披甲持戈在行伍中奮戰,其打過的仗之多,在淮南軍中的年輕一輩中都是屈指可數的。可呂方那種扎營、列陣、突擊,尤其是士卒皆持大盾,先投矛,然后以大盾利兵的楔形陣求得突破的戰術,卻是重來沒有見過。他本是個極為好學之人,當年在呂方手下吃過虧之后,在七家莊養傷之時,便有細心向呂方討教。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卻越來越吃驚,呂方這用兵之法對手下兵士尤其是都長一級的基層軍官要求極高,士兵們要頂盔戴甲,還要手持大盾、兩根投矛,短劍或者橫刀,反復沖殺,負擔之重可見一斑。這倒也罷了,而且都長還要能夠通過哨音指揮手下變換隊形,根據具體情況來決定是應該留在陣線中保持密集隊形,還是應該突入敵軍的側翼,面對對方的騎兵沖擊,是應該變為橫隊抵抗,還是變成縱隊迎頭反沖擊,等等云云。當時各家軍閥,大部分步兵都不過是消耗品罷了,無論是戰斗意志和技能都無法執行這么復雜的戰術,便是有少量這樣的精銳,肯定也是用來做主帥的牙兵或者騎兵,絕不會用來當做步兵直接投入在戰陣之中。(其實呂方現有的六坊兵中也只有少部分老兵可以做到這種要求,在戰斗中一般是放在第三列用來當預備隊的)更不要說其都長一級的軍官了,能夠督促手下不臨陣潰逃便是合格的了,如果能夠帶頭猛攻,激勵士氣,那等一的好軍官了,可是若要他們根據上級的命令,在戰場復雜的環境下變換隊形,那根本是不可能的,由此可見,要使用這樣的戰術,平日里就要花血本培養能夠執行這種戰術的士兵和基層軍官,否則還不如直接用密集隊形,起碼陣中的士兵也絕了逃跑的念頭,他身后的同伴自然會堵死他逃跑的路線。在眼前的戰場上出現今天的情況只有兩種可能性:要么呂方參與了田、安之亂,要么這些就是呂方留在丹陽的精銳。
此時常州軍的左翼,在莫邪都的猛攻下,節節敗退,他們士卒本就軍心搖動,后來屢次反撲又被敵軍粉碎,幾番下來,行伍中的悍勇之士和基層軍官也都已經損失得七七八八了。終于,就如同被洪水沖開的堤壩一般,開始股,接著是越來越大,成群結隊的士卒丟下兵器,推到攔在自己去路上的袍澤,踐踏著傷兵的身體,向后面逃去,便是有少數堅持死戰的,也被潰逃的人流席卷而去,無法堅持。
“好,好個莫邪都,不過三千人便是這般厲害,若是有十萬這等強兵,就是橫行天下又有何難?”站在土丘上的安仁義看到這般情景,不由興奮得摩拳擦掌,若不是身為一軍之帥,已經恨不得上馬披甲親自上陣殺個痛快了。
眼看潤州軍的右翼已經深深的楔入了敵軍的右翼,只要再包圍那個壁壘,便可投入預備隊,席卷常州軍的陣線,取得整個戰役的勝利了。安仁義已經跺著腳催促信使前往預備隊所在,讓他們投入戰斗,準備一舉將敵軍趕到那個大塘里去喂魚。常州軍的本陣突然傳來一陣陣鼓聲,隨著鼓聲的響起,在亂軍的遮掩下一直模糊不清的車隊中忽然升起了一面面“顧”字大旗,潰兵也不再四處亂撞,他們開始向后隊的縫隙退去,通過亂兵和旗幟的遮掩,依稀可以辨認出如墻一般嚴整的軍陣,顯然常州軍投入了預先準備好的后手。
“糟糕,難道是顧全武那老匹夫,不是傳聞說他老的都不能動了,在蘇州茍延殘喘,怎的在這里?”安仁義不禁有些慌亂,顧全武的本事他在董昌之亂時便見識過,雖然當時鎮海軍的主力都在東線進攻董昌,他和顧全武還是有交過幾次鋒,可并沒有討到什么便宜,他深知顧全武用兵一向先計后戰,此時出現在這里,也不知道留了什么后招,可自己這次攻打常州,已經是孤注一擲,全州兵馬便在這里了,若是不勝,拖延時日,便是已經敗了。想到這里,安仁義不由得將大拇指伸入嘴中,嚙咬起指甲來,他每逢緊張的時候,便會如此。
“主公,可要派兵支援右翼,他們剛剛苦戰過,只怕應付不了顧老匹夫的蘇州兵。”一旁的將佐躍躍欲試。
“且慢。”安仁義此時已經冷靜下來,透過煙塵,可以看到那十幾個如同棋盤一般的小方陣已經停止前進的腳步,開始收縮隊形,逐漸向后撤退,在他們的后方,隨著隆隆的戰鼓聲,莫邪都的第二線軍隊開始前進,看樣子是準備上前增援的。“不必了,我軍隊形秩序未亂,若是再派兵進去,只怕反而沖亂了他們的隊形,反不為美。”
在蘇州軍的陣中,錢傳褄雙目通紅,身上披了一身黑甲,右臂上的白布條顯得格外刺眼,在常州諸人的戰意,只怕要數他第一,顧全武臨終前的開解,雖然讓他明白要向呂方復仇,離不開楊行密的支持,那么撲滅眼前的田、安之亂便是第一步。而且錢繆之死的起因也是武勇都之亂,連帶著他也對起兵叛亂的田、安二人恨之入骨,就算是楊行密、李神福、王茂章等人,和田覠和安仁義有多年并肩苦戰而來的同袍之誼,雖然此時已經與田、安二人兵戈相對,只怕內心深處還是有一些復雜難言的袍澤之情。而他卻是有**裸的痛恨,方才他依照安排,領兵隱藏在后面的輜重隊中,看到莫邪都如此兇猛,腦中卻滿是求戰之意。此時他突然打出“顧”字大旗,看到方才還耀武揚威的敵人正在倉惶后退,胸中不由得回蕩著一種難言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