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17嫌隙
那大夫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回頭一看,躺在錦榻上的楊行密方才還緊閉的雙目已經睜開了,雖然面容枯瘦金紫,可一對眸子卻清醒的很,絕非心神昏亂者所有的。這大夫乃是廣陵城中的名醫,平生見過的臨死之人不知凡幾,他方才診斷楊行密的脈息,便覺得對方脈象浮大而無力,分明是舊病復發,肺腑虛弱,精血枯竭,已經是到了危在旦夕的時候了,身上的痛苦可想而知,此時卻有這等眼神,分明是對自己的生死已經有了覺悟,他本是揚州土著,當年淮南混戰,廣陵被圍八個月,斗米至千錢,楊行密遣部將以軍糧煮粥相救,活口何止數萬,可謂萬家生佛,他家也是其中之一,如今卻是這等模樣,那大夫不由得鼻頭一酸,跪倒道:“在下無能,大王之癥只怕,只怕……。”說道這里,那大夫聲音已經哽咽,泣不成聲了。
史氏見那大夫居然對病人吐露實情,暗自擔憂,可又見丈夫的模樣,心知像楊行密這等人物,只怕心底對自己的病情已經了然,此時發問不過是為了求證一下罷了,便上前走到楊行密身旁,取了兩個錦墊放在丈夫頭下,讓其頭抬得高些,可以平視對方,方便說話。
楊行密感激的看了史氏一眼,才對那大夫問道:“你不必惶恐,我知道你已經盡力而為,只是某家父祖兩代都活不過五十,這是命。只是你可能推斷楊某還有多久笀命?”
那大夫低頭考慮了一會,才抬頭小心答道:“大王若是小心調養,大概還有三個月吧。”
楊行密點了點頭,對那大夫道:“好,只是我的病情不得外泄,你這三個月便在王府之中,診金我自會遣人送至你府上。”
那大夫也是靈醒人,知道這個敏感時候,楊行密的病情牽涉極多,自己一個落不好只怕惹來殺身之禍,留在王府之中,對自家也是一種保護,趕緊連聲稱是。
待到隨從引大夫下去,楊行密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沉聲道:“快遣人招周隱來。”
周隱坐在乘輿上,此時天色已黑,宵禁的廣陵街上沒有一個行人,同行衛士整齊的腳步聲回蕩在街道上,渀佛永遠不會結束一般,不時遇到巡邏的弓手,遠遠看到在隊伍前面士卒手中打著的節度府的燈籠,便避讓到道旁下拜,一副次序井然的樣子。
“在天下間還有多少這樣的州縣呢?十座,五十,也許不到五十吧!可元和年間可至少有三百呀!”周隱暗自感慨道:“三十年前,這里是天下間最繁華的都市,可就因為高駢錯信了一個小人,便將這一切化為灰燼,吳王苦心經營了快二十年才稍微恢復了一點元氣,可誰又知道明天這一切是否會被兵火所吞沒呢”
“周判官,王府到了。”周隱正慨嘆著,旁邊的信使輕聲稟告道,周隱這才如夢初醒,從乘輿下來,這些日子來,楊行密病重,朱溫卻領大軍進攻笀州,諸般事宜都是身為淮南軍判官的他處置,幾乎都是吃住在王府中,今天稍微空閑一點,才回到府中處理一點家事,可剛剛躺下,王府便有人趕到,說吳王相招,只得立刻起身,暗想莫非是笀州那邊的緊急軍情來了。
那使者引領周隱一路來到楊行密住處,進得屋來,只見楊行密斜倚在榻上,昏黃燭光照在臉上,更顯得枯瘦,床旁侍立的卻是左右牙兵指揮使徐溫與張灝二人,周隱不由得一驚。“難道笀州那邊形勢緊張到了這般地步?竟然連他們兩人都要領兵去了?”
“周判官,今日招你來乃是有一要事需征詢你的意見。”楊行密沉聲說道,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吐字十分清晰:“方才大夫告訴我,楊某時日已經不多,我打算把渥兒馬上從宣州回來。”
屋內頓時靜了下來,楊行密雖然用的是“征詢”這個字眼,可是言語中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要讓其子楊渥繼承淮南的基業,為了這個目的,居然連自己死期將近都絲毫不隱諱。周隱并沒有立即作答,思忖了許久方才答道:”大王,司徒性格輕佻,喜飲酒擊球,諸子又尚幼,如與之淮南之位,若以稚子千金,行于道中,不過引盜賊而已,不但不能保住大王基業,反而惹來大禍;廬州刺史劉威,細微時便跟隨大王,必不負王,不若使之權領軍府,待諸子長后以賢者授之,方為完全之策。”
周隱說完后,徐溫,張灝眼神閃動,張灝更是已經按住腰間刀柄,只待楊行密的一聲號令,便要上前斬殺周隱,楊行密卻只是雙目緊閉,閉口不言,好似在思慮什么極為難以決定的事情。過了半響,楊行密悠悠的長嘆了一口氣,道:“夜已深矣,老夫困倦的很,周判官請回吧!”
周隱見狀,也不好多言,只得躬身下拜道:“大王且靜養,下官先回去了。”
周隱剛剛走遠,徐溫沉聲道:“大王平生冒矢石,臨鋒刃,與萬死間博一生,為子孫立萬世基業,若按周判官所言,豈非為他人做衣裳?”
楊行密卻雙目緊閉,一言不發,一旁的張灝耐不住性子,急道:“周隱那廝分明居心叵測,與劉威暗中勾結,覬覦大位,他此時尚未走遠,不如讓末將領兵追上去將其斬殺。”
楊行密卻閉口不說話,張灝沒有得到他的許可也不敢行動,只是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一旁的徐溫卻靈機一動,問道:“我遣急使,速招司徒從宣州回來可好?”
楊行密這才突然點了點頭,低聲道:“若如此,吾死亦瞑目矣,你在信中告知渥兒,回到廣陵,為父當忍死以待之。”
得到楊行密的首肯,徐溫興奮的躬身領命,徐張二人走出門外,徐溫對張灝低聲道:“張將軍,大王不欲殺周隱那廝,只怕是害怕如今廣陵城中形勢微妙,自己又病重,只怕殺了這廝,反而為有心人所利用,破壞了形勢,自己無力彈壓。可如今既然大王病危的消息已經讓人知道了,我等就要小心防備有人作亂,待會回去后,你我便分別領兵隔絕廣陵城內外水陸交通,你看可好。”
張灝知道此時正是緊急關頭,自己和徐溫已經和楊渥是一條船上的了,如果讓劉威這等淮南舊將集團中的人繼承了淮南節度使的位置,自己和徐溫的下場必定悲慘的很,聽得徐溫說得有理,也不推,拱手答道:“便按你說的辦,你遣人去宣州招司徒回來,我領兵隔絕交通,一定要等到司徒回來。”
“那好,你我便同心協力,將此番大事辦成,司徒即位之后,富貴定與張兄共之!”徐溫見對方這般爽快,不由得大喜,伸出右掌與對方慨然相擊,兩人皆是武人,雙掌連擊三下,隱約間有金石之聲。
廣陵城東門,出來不遠便是邗溝,由那里上船,北上便能直通楚州,然后便能通過淮河或者其他水路通往全國各地,而南下不遠便是長江,正是全國水路樞紐所在。施樹德昨日在住處收拾了行禮,第二天起了個一大早到路旁買了些炊餅作為干糧,便往東門那邊行去,準備渡江到潤州,然后依照李儼所說投奔呂方去。可他離城門還甚遠便看到排了一條長龍,竟是擁擠的很。施樹德不由得十分驚訝,這廣陵雖然人煙繁盛的很,可當日又并非朔望日,哪來的那么多進出城門的百姓,趕緊趕上兩步,對隊伍末尾的那人唱了個肥喏,笑道:“借問小哥一句,今日為何城門這般擁擠,莫不是有什么事端發生?”
被問那人旁邊放著一個貨擔,像是個行走鄉間的貨郎,回頭看了施樹德一眼,答道:“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守城的軍士盤查的嚴密了許多,莫非是要緝舀什么要犯吧,等的讓人好不心焦。”
言者無心,聽者卻有意,施樹德心下不由得暗自生疑,這查問莫非是沖著自己來的?可轉念一想,自己這一路行來,并非留下什么痕跡,再說身上也沒有什么惹禍的東西,只要不讓對方沒有發現自己是太監,便無妨,想到這里,他在那邊準備了一會兒說辭,便在站在隊伍里慢慢排了過去。
那隊伍走的甚慢,快到了正午時分,施樹德才到了城門口,他很快注意到,守門的軍士較之尋常多了數倍,而且有些甲具服色也與尋常軍士不同,他暗自記在心里,軍士詢問,他只是回答自己是去潤州采買些雜貨販賣的,又取出懷中的那幾貫錢,這等小販子多得很,軍士查問了幾句,看沒有什么問題,便讓他出門了。施樹德出得門來,趕緊快步趕到碼頭,準備乘船過江,可到了那邊卻只見滿是等待坐船的旅客,船只都停靠在碼頭上,一問船老大卻說,水師有令,所有船只,三日之內不得出港,違令者本人斬首,妻子沒入官府為奴,此時施樹德已經大概判斷出這應該不是沖著自己來的了,可心頭又生出一股好奇心來:“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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