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230常州1

聽到徐溫的話,嚴可求身形不由得一震,抬頭一看,只見徐溫臉上滿是若無其事的微笑,仿佛剛才從他口中說出來的不過是“吃了嗎?還要加酒嗎?”這一類無足輕重的問話。他正欲開口詢問,卻聽到外間一陣響動,卻是徐知誥回來了,手里捧著一壺熱水,一邊為暖酒的銅壺換上熱水,一邊稟告道:“孩兒方才去過廚房了,后面幾個菜都已經好了,正在裝盤,已經就送上來。”這時,外間走進了幾名仆人,流水般的在桌上擺滿了菜肴。

“好,嚴先生,這個蒸乳豬,是我家師傅的拿手好菜,在廣陵都是有名的,待會一定要多吃點!”此時的徐溫臉上堆滿了笑容,夾了一塊乳豬放到嚴可求的碗中,此時的他和一個一般的殷勤待客的主人沒有什么區別,讓嚴可求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嚴可求將乳豬夾入口中,細細咀嚼,那乳豬滑而不膩,味道鮮美,徐溫倒沒有夸口。只是他此時腦子轉的飛快,不住的猜度徐溫方才那一番話的意思,顯然對方先前說為義子慶生不過是個托辭,一定另有企圖。方才他話語中分明對眼前的戰局并不樂觀,可最后又說呂方會見好就收,難道此人從其他渠道得到了什么消息?可就算有了消息,那又何必就提了個話頭,吊了自己的胃口便打住了,難道他想通過自己這層關系來向楊渥進言還是有別的企圖?想到這里,嚴可求只覺得腦子里便如同一團亂麻線,早已絞成了一團,一時間根本找不出頭緒來。

“如何,這乳豬可還使得?”徐溫的問話打斷了他的思緒,嚴可求伸手又夾了一塊納入口中,一邊咀嚼一邊含糊不清的答道:“在下方才吃的太快了,未曾嘗出味道來,徐公容再吃一塊后答復。”

“好,好!”徐溫看到嚴可求這般模樣,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知機的徐知誥趕緊為兩人杯中斟滿酒水,一時間屋中滿是賓主盡歡的氣氛。在此之后,興許是因為徐知誥回來了,徐溫再也沒有提到過關于戰局的話題,只是不時詢問徐知誥的文武進度,一副慈父的模樣,到好似真是一場單純的家宴一般,這一席酒一直吃到初更時分方才結束,徐溫帶著徐知誥親自將嚴可求送出府門方才作罷。

義興,是常州的最南的一個縣,與湖州最北的長城縣交界,常州地勢西南高,東北低,南為天目山余脈,西為茅山山脈,東面便是波濤萬頃的太湖,而義興位于茅山山脈和太湖之間的一條狹長走廊之上,從湖州烏程前往常州官道便從城下通過。淮南軍發動進攻之后,鎮海軍則在位于湖常二州邊境區域天目山余脈的各個山口筑壘防御,淮南軍雖然發起了幾次猛攻,但是也只能壓迫鎮海軍逐漸后退,并不能取得突破,其結果就是雙方的壁壘犬牙交錯,打成了一個僵持不下的局面,而義興就是淮南軍后方的重要支撐節點,前線的補給都是運送到這里,然后再分別轉運出去的,義興城旁的官道上車馬相屬,人煙繁盛,雖然是在戰時,可市面反而較平日更繁盛了三分。

義興東門外驛亭,官道兩旁的田土本來都是些菜園子,可是自黃巢之亂開始,常州便屢經戰亂,俗話說“賊過如梳,兵過如篦”,這菜園子離城郭如此之近,又在官道兩旁,自然哪次戰事也逃不脫。幾番兵火下來,菜園子的主人自然是不知去向,這菜園子自然也就荒廢了。此次淮南軍與鎮海軍之役,常州倒是沒有遭到涂炭,反而因為人馬往來繁盛,多了不少商機,于是在這東門之外的空地上便多了些臨時搭就的棚子,買些茶水酒食,粗粗望去倒是人煙繁盛,多了幾分太平盛世的氣象。

此時已是響午時分,一行人正由官道上行來,灼熱的陽光曬得地面滾燙,便是穿了草鞋踏在上面,也同踏在火炭上一般,無論是牲畜還是夫子,都是汗流浹背,疲憊不堪,遠遠的看到道旁的棚子,紛紛喊著要去歇口氣,待日頭落下些再趕路不遲,為首的軍漢也是渴得喉嚨里便要冒出火來,便一同去草棚歇息不遲。

一行人進得草棚,早就伙計送上茶水,民夫們自去牽了牲畜找陰涼處就著茶水吃干糧歇息,押運的兩個軍漢則占了一張桌子,大呼小叫的要酒,這店主眼見得是丘八大爺,不由得暗自叫苦,只得期期艾艾的送上酒來。

那兩個軍漢幾杯酒水入肚,只覺得額頭滲出一層細汗來,涼風一吹,說不出的暢快,待要再倒,壺中卻已經空了,其中一人待要發火,卻被另外一人攔住了,他從懷中取出一只布袋,抖了兩下,發出響亮的銅錢碰擊聲,高聲道:“兀那伙計,莫以為我等是吃你的白食,快去再倒些酒,若有魚肉,也弄些上來。”

伙計聽到銅錢聲響,臉上的苦色立刻不見了,笑著答道:“酒倒好說,魚肉卻是沒有,只有些煮好的雞蛋,還有只風雞。”

“一并煮來便是,哪來這么多話!”

不一會兒,卻是寧外一條青衣漢子便取了一壺酒和雞蛋上來,一邊為二人斟酒,一邊笑道:“二位軍爺想必是從國山,陽羨那邊過來的吧?這一路上倒是辛苦了。”

那兩名軍漢對視了一眼,方才取錢那人才笑著答道:“不錯,我等正是運送糧秣至國山那邊回來的,你倒是猜的好準!”

那青衣漢子笑道:“那倒用不著什么腦子,這官道上運送糧秣的軍爺每日里都有幾十趟,一問都是去那邊的,所以小子才這般猜的。”

“原來如此。”那軍漢點了點頭,自去取了煮雞蛋吃,正如那漢子所說,國山、陽羨都是常湖二州邊境上的重要隘口,那地方和義興之間并沒有什么水路聯系,只能用人力和牲畜運送物質,淮南軍在前線的各處巖砦里的守兵算下來有數千人,每日里光吃掉的糧食就不在少數,官道上的車隊自然不少。

那漢子上完酒食,卻不急著離去,只是站在一旁,兩個軍漢吃喝了一陣,見那人這般模樣,不由得有些奇怪,其中一人說道:“我等不用你伺候,你若有事可自去忙!”

那漢子擺了擺手笑道:“小可姓陳行三,熟識的朋友皆喚我陳三,這邊的棚子都是鄙人開得,小人有幾件事情想要請教二位軍爺,若是二位行個方便,這點酒食便算在小人身上了。”

那兩名軍漢聽了,倒是高興的很,為首那人笑道:“那邊叨擾了,陳三爺請直言。”

陳三微微拱了拱手道:“小人聽說前些日子,前線戰事頗為不利,就連廣德也被鎮海軍給占了,是否當真有此事?”

那兩名軍漢對視了一眼,神色頗為猶豫,為首那人沉吟了片刻,苦笑道:“不錯,反正這等大事也瞞不住,估計再過幾日消息便傳過來了。”

“多謝二位,既然如此,小人還是趕快將這些生意散了,免得鎮海賊打過來,遭了池魚之殃!”那店主拱手為禮,便要轉身離去,看神色倒是匆忙的很。

“你也不必如此匆忙!”先前那軍漢笑道:“只怕一時間鎮海賊是打不過來的。”

那店主聞言停住了腳步,轉身問道:“這又如何解釋?”他在這里也花了不少心力,每日里賺到的錢也不少,如非是害怕鎮海兵打過來,自然是不愿意將其棄之不顧。

那軍漢伸出手指在酒杯里蘸了蘸,便在桌子上花了兩排平行的鋸齒線,解釋道:“前線那邊山勢崎嶇,兩邊都把著巖砦,雙方的陣地犬牙交錯,若是一支兵先退了,那剩下的只怕就會被切斷糧路,只有投降的份了。看那形勢,至少一兩個月內是退不下來的。”

那店主半懂不懂的點了點頭,原來由于湖常二州的邊境是崎嶇的山地,鎮海軍選擇的陣地又十分險固,淮南軍進攻時無法從正面攻克對方的陣地,于是淮南軍則派出輕裝步兵從小路從側面繞過去,為了應對淮南軍的進攻,鎮海軍也不得不派出兵力向側面延展自己的戰線,于是乎雙方的陣地相互對峙,犬牙交錯,陣地和陣地之間都在相互掩護側翼和己方的交通線。由于雙方的軍隊都分散在綿延數十里的數十個巖砦中,在地形崎嶇,交通十分不便的戰區上,同時從所有陣地撤兵在通信條件十分原始的當時又是幾乎不可能的,所以先撤兵的一方都會導致有許多落在后面己方軍隊被隔斷,一旦被隔斷,守軍就只有在餓死和投降做出一個選擇。做出這樣一個決定對于任何一個指揮官都是幾乎不可能的選擇。

雖然那店主還沒有完全明白軍漢的解釋,但是知道鎮海兵不會立刻打過來讓他的心情開朗了不少,于是他又取了兩壺酒上來,以示對那兩名軍漢的謝意。茅棚里的氣氛立刻熱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