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匡時看到那大漢進門,不由得臉色大變,后退了一步,厲聲道:“怎么是你?”只聽得哐當一聲,原來鐘匡時驚訝之極,舉止失措,竟然將一旁的一支瓷瓶碰落在地,摔得粉碎。
那漢子冷哼了一聲,卻不回答鐘匡時的問話,自顧上前跪倒在鐘傳榻前,沉聲道:“孩兒延規拜見父王!”原來他便是方才眾人口中的鐘傳義子,江州刺史鐘延規。
“好!好!你來了,就好!”鐘傳本以為已經見不到這個義子了,鐘延規的突然出現讓他又驚又喜,枯槁的臉上泛起一絲嫣紅,強掙著坐起身來,想要伸出手去撫摸鐘延規的頭頂。
鐘延規見鐘傳躺在榻上,難以撫摸自己頭部,便隨手解下纀頭,膝行兩步俯下身子,讓鐘傳撫摸著自己的頭頂。鐘傳蒼白枯槁的右手放在鐘延規烏黑有光澤的發髻上,形成了一副鮮明的對比的圖畫。
鐘匡時看著鐘延規的背影,臉上神情復雜,互喜互憂,他左右看看屋內眾人注意力都在榻前的鐘延規身上,便小心的對墻邊服侍的侍女做了個手勢,將其招了過了,低聲在耳邊囑咐了幾句,待看到那侍女悄無聲息的走出屋外,鐘匡時的臉上泛起了一絲得意的微笑,轉瞬即逝。
鐘傳此時的生命就好像一堆所剩無幾的干柴了,鐘延規的趕到帶來的興奮就好像突然暴漲的火焰,很快將最后一點燃料也燒成了灰燼。坐在他身后扶持著他的鐘媛翠是最有切身體會的,她感覺到父親的體溫在緩慢的下降,帛衣下面的肌肉在急劇的抽搐,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刻躍上這個女孩子的心頭。
“父親,父親!”鐘媛翠搖晃著父親的身體,但鐘傳并沒有做出相應的回應,放在鐘延規頭頂的右手無力的滑落下來,雙眼微閉,嘴角還有一絲未曾消逝的笑容,鐘延規伸手在鼻前一探,已經沒有了呼吸,顯然生命已經在剛才那一剎那離開了這具軀體。
四周的婦人見狀立刻大放悲聲,鐘媛翠待要想哭,卻只覺得欲哭無淚,渾身無力,頓時便昏轉了下去,一旁的鐘延規趕緊將其扶到一旁坐好,才站起身來。鐘匡時見父親已死,臉上神情卻奇怪的很,似喜似悲。這時外間傳來一陣人聲,卻是外間相侯的人們聽到屋內的哭聲,前來詢問的。
鐘匡時打開房門,從外間魚貫走進幾人來,為首的那人皮膚黝黑,青布包頭,耳懸金環,一副蠻人打扮,正是吉州刺史彭玕。唐末時江西山湖間多有蠻僚,鐘傳起事時軍中便有萬余蠻僚,這彭玕便是蠻僚之中的世代的大酋長,又勇力過人,鐘傳生時倚之為干城。在鐘傳已去的現在,屋中眾人隱然之間以他為首,鐘匡時見他進門,趕緊躬身道:“小侄見過彭家叔父了,父王他去了!”
彭玕點了點頭,走到榻前,從腰間拔出匕首在臉上右頰上橫著割了三刀,頓時血流如注,屋內的眾婦人見狀不由的發出一陣驚悚之聲,彭玕卻好似沒有感覺一般,自顧在鐘傳榻前叩首。原來蠻人舊有風俗,若有酋長去世,部落中的勇士則割傷自己面頰,圍繞酋長尸首的榻前長歌舞蹈,以作送別之意,甚至還有將酋長妻妾心愛之物一同焚毀作為殉葬的習俗。彭玕雖然漢化已深,但在主公去世之時,還是以族中的習俗為其送別。
彭玕在榻前行禮完畢,又低頭祝禱了幾句,方才站起身來,也不處理臉上的傷勢,沉聲問道:“鐘王去世之前,可有安排好后事?”
屋中眾人一愣,才回過神來彭玕問的應該是誰是鐘傳的繼承人,鐘匡時用眼角余光掃了鐘延規一眼,只見對方好似沒有聽到彭玕的問話一般,只是站在小妹鐘媛翠身旁,不由得暗中冷笑了一聲,上前一步叉手行禮道:“父王去世之前,已經留下遺言,讓小侄繼任軍府。”說到這里,鐘匡時攤了攤手道:“父親說話的時候,屋中人都聽到了,彭家叔父一問便知。”
彭玕點了點頭,他也不顧忌,便當面詢問起鐘傳的遺孀妾室起來,眾人紛紛點頭,有的還將鐘傳先前說要把鎮南節度使的位置留給鐘匡時的原話重復了一遍。待到詢問完畢之后,彭玕沉聲道:“既然如此,那邊勞煩陳掌書一次,上書朝廷,請以匡時公子為鎮南軍留后。”
彭玕身后的一名白衣微須男子應了一聲,他便是鎮南軍掌書記陳象。屋中眾人對彭玕如此行事并沒有什么異議,一來是因為彭玕實力雄厚,在鎮南軍中威望卓著,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便是鐘匡時的妻子乃是撫州刺史危全諷的女兒,危全諷乃是江西著名的大土豪,黃巢之亂后以立團自衛為名起兵,據有撫、信、袁、吉四州之地,后來與鐘傳爭霸失敗后,將女兒嫁給鐘傳之子鐘匡時,與并與吉州(今吉安)刺史彭玕、虔州(今贛州)刺史盧光稠友善,親弟危仔倡為信州刺史,其人經營撫州二十余年,戶口殷盛,城郭堅固,有這樣一個老丈人站在背后支持,自然無人再敢多言。
眼看得自己繼承大位的事情已經板上釘釘,鐘匡時不由得大喜過望,早將老父去世的悲痛丟到九霄云外去了,對彭玕躬身下拜道:“彭家叔父大恩,小侄沒齒不忘,富貴當與叔父共之!”
鐘媛翠悠悠醒轉,只看到眾人都背對著自己,亡父的尸首躺在榻上也無人搭理,倒是兄長鐘匡時站在場中,滿臉喜色的說些什么,哪里有半點悲戚之色。看到這般情景,鐘媛翠不由得悲從中來,肩膀上卻突然被人輕輕拍了兩下,抬頭一看卻是鐘延規,只見這個與自己并無血緣關系的兄長,正看著自己,威武的臉上滿是關心安慰之意,鐘媛翠只覺得心中一陣暖意,臉上一紅便低下頭去。
鐘匡時正笑的合不攏,卻聽到人群后有人沉聲道:“繼得大位便將老父尸首拋到一旁,倒是好孝心,好孝心呀!”眾人將目光向投向語音來處,只見說話人體型魁梧,身披鐵甲,正是鐘延規
鐘匡時聞言暗怒,鐘延規語意中譏諷之意頗為明顯,分明是在指責自己雖為骨肉之親,卻有違孝道,這話在極重孝道的中國古代殺傷力是極大的,他正欲開口辯駁,卻聽到彭玕開口道:“延規公子此言差矣,春秋時秦穆公出兵襲鄭,當時正逢晉文公大喪,其子晉襄公以墨服治戎,于崤山大破秦師,獲其三帥,回師之后才為先王入葬。世人又有誰指責晉襄公不孝呢?孝有大孝小孝,如今先王棄我等而去,留下這番基業,外有強敵環伺,匡時公子先定大位才是真正的大孝。”彭玕雖然一身蠻服,臉頰傷痕猶在,但言語間卻詢詢好似大儒一般,別有一番趣味。
鐘延規冷笑了一聲,道:“是嗎?某家只怕現在這片基業姓鐘,數年之后便要改作他姓了!”
眾人聞言不由得皆色變,鐘延規話語中分明是暗指鐘匡時不能守住鐘家基業,會被背后的老丈人危全諷等人所控制,其言頗為誅心,鐘匡時一時忍不住,沖口罵道:“鐘家的事情什么時候輪到你這無家無姓的禿賊在此多言了!”
鐘延規臉色頓時變得鐵青,身上的鐵甲發出一陣嘩啦聲,仿佛就要立刻撲上來將侮辱自己的鐘匡時斬殺當場,原來他本為珈藍院中僧徒,鐘傳篤信浮屠,見其勇健過人,便將其收為養子,只是鐘延規一直將其視為忌諱,平日里自然也無人敢在他面前提到此事,一時間場中溫度好似立刻低下了五六度一般。
眼看鐘傳尸首前便是一番鮮血四濺的場面,鐘匡時不由得臉色蒼白,心中暗懼,他是知道父親這個養子的勇武的,自己的牙兵親衛此時都在外間,若是對方發作起來,彭玕雖然勇武,但畢竟年紀大了,未必保得住自己,想到這里,鐘匡時不由得暗自后退了兩步。
彭玕是何等精明的人,已經察覺了鐘匡時的膽怯,不由得暗自搖頭,心中暗想:“果然將相本無種,鐘王何等豪杰,這個親生兒子卻全然沒有繼承了半點剛勇,倒是眼前這個義子有幾分血勇,不是個好相與的,如非他娶了危相公之女,哪里輪得到他來做這個鎮南軍節度使。”想到這里,彭玕正要上前攔住鐘延規,卻只看到一個人影沖到場中,張開雙臂攔在鐘延規身前,悲聲道:“父親尸骨未寒,你們便喊打喊殺的,我活著又有什么意思。你們若要動手,便先從我的尸首上跨過去吧!”
鐘延規定睛一看,來人卻是自己的妹子鐘媛翠,只見其雙目含淚,透明的淚珠從她雪白的臉頰上滑落,滴在胸前的衣襟上,目光中滿是悲痛欲絕之色。饒是他在行伍中打滾出來的鐵石心腸也不由得一軟,便嘆了口氣道:“罷了,匡時你聽好了,你我從此之后,再無瓜葛,父親的喪事你好生辦妥,某家這就回江州去了。”說到這里,鐘延規竟然當著眾人的面拂袖出門去了。
這兩天韋伯加班又生病,腹瀉的都快虛脫了,見諒見諒,現在總算明白了,任你英雄好漢,也擋不住三泡屎,當真是手腳酥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