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鐘延規信心十足的話語,部屬將佐們發出一陣贊同的哄笑聲,一旁正在舔舐地上碎餅的坐騎仿佛被眾人的哄笑聲所感染,不由得抬起頭來長聲嘶鳴,聲中似有金鐵之聲,直上云霄。
江州潯陽城,在一番大勝之后,這座古城充滿了生氣,不久之前那種山雨欲來的沉重氣氛已經被勝利之風吹得一干二凈了。民夫們搬運甲杖輜重的號子聲,孩童跟在車輛后面的喧鬧聲匯成了一片,竟然將彌漫在城頭上的殺伐之氣也沖淡了不少。
刺史府內,將佐文吏云集,大部分人臉上滿是迷惘和興奮混雜的神色,出了極少數的幾個人以外,其余人并沒有參與昨夜的大戰,他們次日一早就聽說刺史昨夜兩更時分出城,大破洪州軍,斬殺俘獲無數,接著便接到命令,到刺史府中軍議,在堂上的不少人此時心中的感覺只能用忐忑不安來形容。
“刺史到!”隨著一聲通傳,鐘延規快步從堂后出來,他身上還披著鐵甲,雖然經過粗粗的擦洗,但還隱隱傳來淡淡的血腥味。有些心懷鬼胎之人不由得微微一抖,下意識的低下了頭。
“末將(屬下)恭賀府君大破賊軍!”堂上眾人斂衽行禮,齊聲道賀。
“罷了!”鐘延規擺了擺手,沉聲道:“昨夜的事情諸君應該都有耳聞,我這里就不多說了,今日招大家來卻是還有一件事情。”說到這里,鐘延規輕擊掌道:“將那東西拿上來!”
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名侍從堂后走了出來,雙手捧著一個鑲金的小木匣子,離得近的將吏們可以聞到一股子檀香味道,顯然這匣子要么使用檀香木制作的,要么是用香料熏制過的,眾人都知道鐘延規雖然為一州刺史,但自奉微薄,并無熏香這等士人的習性,顯然這木匣子并非是他所有。
鐘延規接過那木匣子,打開蓋子,從中拿出一疊信箋,舉起來讓眾人看了看,沉聲道:“這木匣子乃是從賊軍主帥帳中得到的,其中的信箋很多都是來自這城中,有不少人現在就站在這堂上。”
鐘延規話音剛落,堂上頓時嘩然,眾人的臉上神色各異,有詫異,有憤怒,有慌張,還有絕望,鐘延規卻是并不說話,只是靜靜的觀察著堂上眾人的臉色。
“府君,這等勾結外敵的惡賊絕不能放過了,末將請求將其一一索出,梟首示眾,妻子沒入官府為奴!”一名將佐跳出行列高聲道。
“不錯!”“正是!”堂上立即滿是贊同聲,每一個人都唯恐落于人后,引來致命的懷疑。
“肅靜!”鐘延規高聲道,堂上將佐靜了下來,他的目光掃過眾人的臉膛,在很多人臉上他都可以看到竭力壓制的恐懼。鐘延規暗中冷笑了一聲,道:“取火來!”
很快一名隨從就取了一只點著的蠟燭,鐘延規好不可惜的將那些信箋一一點著,火焰很快就吞咽了這些白皙的紙張,變成了一小堆灰燼,鐘延規將那些紙灰倒在地上,又將木匣子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鐘匡時乃先父親子,又兵勢強盛,某家只有江州一城,勢單力薄。這里人人都有父母妻族,行這自保之道,某家也不怪你!”鐘延規話音突然一轉:“但昨夜之戰,列位可以看出兵雖眾,但將帥不得其人,軍勢不整,若尋其暇而擊之,則不難破。如今吳王已遣三萬大軍西向,相助我等,諸君若齊心而行,必能建不世之功,蔭庇子孫百代!”
聽了鐘延規的話語,堂上諸將紛紛下拜應答道:“使君恩重若此,我等敢不效命!”
洪州鎮南軍刺史府,節堂聲傳來一陣陣怒吼聲,不時夾雜著器物的摔碎聲,過往的婢仆將吏都放輕了腳步,生怕落下把柄,成為堂上的發怒的留后發泄怒氣的對象。
鐘匡時已經憤怒到了極點,俊雅的面容肌肉扭曲,顯得有幾分猙獰,讓人望而生畏,他指著跪伏在眼前的陳象破口大罵:“你領著萬余大軍,戰船數百艘,那逆賊手中兵不過五千,你居然一戰而潰,一個人就這樣逃回來了,將甲杖器械盡數丟給那廝,居然你還有臉活著回來見我。”
“末將該死,末將該死!”陳象在地上磕頭如同搗蒜一般,抬起頭來懇求道:“只是在戰場上發現了幾件緊要事情,須得盡快告知留后,末將這才忍辱偷生,晚死數日。將事情說完后,末將自然敢當留后斧鉞!”
鐘匡時冷哼了一聲,深吸了一口氣,將憤怒的情緒壓制了下來,沉聲道:“好,快說!”
陳象又在地上磕了一個頭,膝行了兩步,向鐘匡時靠近了些:“末將是連夜圍攻南湖嘴寨之時,遭到敵軍突襲,才一敗涂地的。本來依照逆賊軍中細作的情報,當夜逆賊早早就寢,諸將也已經散去,根本無法出襲的。”陳象說到這里,鐘匡時已經聽得不耐煩了,打斷了對方的話語道:“你在那里啰啰嗦嗦什么,鐘延規無力攻你,那又是誰來打你,莫非是天兵天將不成?”
“倒不是天兵天將,乃是淮南軍!”陳象答道:“逆賊與外敵勾結,結外敵以自重,我軍猝不及防,才吃了敗仗,我見敗局已定,害怕這消息泯滅在亂軍之中,這才逃回洪州,向主公稟告,望主公體察微臣的一點血誠!”
聽得陳象的回答,鐘匡時臉色忽變,來回踱步,思忖半響后突然問道:“你說是遭遇淮南軍突襲方致敗績,可逃回諸將之中,并無有人說有看到楊吳旗仗的。”說到這里,鐘匡時聲音突然轉厲:“莫非是你以虛言誆騙某家,逃避自身罪責不成?”
陳象聽到鐘匡時的叱喝,卻并不慌張,一一辯解道:“當時天色不明,又是在敗軍之中,爾等昏亂之中如何能確定不是淮南軍?微臣也是敵騎沖陣之時才確認是淮南賊軍,再說縱然是淮南賊軍突襲,末將身為一軍之主,也逃不脫思慮不嚴,防御不備之罪,又何必再加上一個欺君之罪呢?”
鐘匡時聽到陳象的回答,思忖了片刻,臉色稍和道:“你且起來吧!”
“微臣謝恩!”陳象磕了一個頭,方才站了起來,他方才磕了許多個頭,頭皮早已被磕破了,鮮血從傷口中流了出來,顯得狼狽之極。他看到鐘匡時眉頭緊皺,顯然是因為方才自己所說的鐘延規勾結淮南軍之事,便小心的上前一步到:“吳人輕狡,將佐又多為百戰之余,鐘延規那廝又深悉江西內情,兩端和在一起,主上須得小心應付呀!”
鐘匡時正是心煩意亂之時,他當上了日思夜想的鎮南軍寶座之位,才發現這寶座竟好似鋪上了厚厚一層荊棘一般,刺人的很。鐘延規勾引外敵入侵倒也罷了,連自己的岳父都態度曖昧,只是悶頭經營自己的撫州小王國,并沒有給予自己實際的支持,相比較起來,眼前這個陳象也顯得可親了不少,畢竟他是自己的人,想到這里,鐘匡時不由得嘆道:“我今天總算知道了天子為何自稱‘寡人’了,孤家寡人,每個人都在打你的主意,卻沒一個肯出手相助的。”
“留后,鐘延規那逆賊可以勾結為敵,您也可以結交外援呀!他不過是一個區區江州刺史,您可是鎮南軍留后,若要結交外援,豈不是遠遠勝過他了!”陳象察看鐘匡時臉色,覺得對方的怒氣已經漸漸消去了,這才小心的說道。
“外援?”
陳象看到鐘匡時來了興趣,便小聲道:“鐘延規可以勾結楊吳,您就可以與楊吳的敵人結盟,與之抗衡。鎮海軍節度使呂方雄踞兩浙十三州,士卒精銳,他和淮南乃是大仇,若您與其結為秦晉之好,共同抗擊吳賊,彼一定會應允。而且您有了這等強力的外援,在鎮南軍內部也是大有好處的!”
聽了陳象這番話,鐘匡時不由得連連點頭,臉上的愁容也消散了不少。突然,鐘匡時愣了一下,問道:“秦晉之好?你的意思難道是……?”鐘匡時的臉上滿是訝異之色。
“不錯,臣下的意思就是將郡主嫁給鎮海軍呂相公,兩家結為姻親!”
“不可不可!”鐘匡時頭搖得與撥浪鼓一般:“我那妹子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外和內剛,若是這等將其強嫁過去,說不定會鬧出什么事情來。再說呂相公正是春秋鼎盛,定然早有妻妾,難道讓我妹子嫁過去寄人籬下不成?”
面對鐘匡時的反對,陳象卻寸步不讓,抗聲道:“有何不可,先王去世之后,留后便是郡主的長兄,長兄為父,郡主婚嫁之事您一言可決。若說呂相公,乃天下英雄,兩家身份相符,正是郡主的良配,他看在留后份上,又豈會苛待了郡主。”說到這里,陳象又上前了一步,壓低了嗓門道:“若是郡主不愿,那也怪不得別人,如非她私放了鐘延規那逆賊,又何至于引來淮南外賊?如非有淮南軍入侵,留后您又何必要結盟鎮海軍與其抗衡?”
聽了陳象這一番話,鐘匡時臉上神色忽陰忽晴,然思想斗爭極為激烈,過了半響,他忽然跌足嘆道:“罷了,罷了,也顧不得這么多了。只是還要一個親信之人前往杭州,通達好意,卻不知何人可往!”
陳象后退了一步,斂衽下拜道:“若是留后信得過微臣,微臣愿意跑上一趟,當個月老!”
鐘匡時聞言大喜,笑道:“也罷,此時干系重大,未成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陳掌書愿意跑一趟那是最好了!”說到這里,不知不覺間鐘匡時對陳象的稱謂又變成了陳掌書,自然那兵敗的罪責也拋到了九霄云外。
陳象下得節堂來,才覺得額頭上的傷口生生的刺痛,伸手摸了一看,只見手上滿是血跡,不由得暗中罵了兩句。他方才在堂上使盡了心思,欺騙鐘匡時說鐘延規與淮南軍勾結,一來可以推卸一部分自己戰敗的責任;二來為迫使鐘匡時與鎮海軍聯盟,將鐘媛翠嫁給呂方打下了伏筆。一旦鐘匡時同意聯姻之事,自然一事不煩二主,自己就是前往杭州最好的人選,既然要用自己來辦這么大一件事情,戰敗的責任就輕輕松松的逃了過去了,而且還順手報了鐘媛翠私放鐘延規之仇。這一個連環計絲絲入扣,只要你一開始上了套,就由不得你不接著跟著走下去,實在是陳象畢生的杰作,反正淮南軍是否有派兵,也是個無頭案子了,鐘匡時也沒法派人去問鐘延規。想到這里,陳象抬頭望向北面的廂房,臉上滿是陰狠的笑容,鐘媛翠便是被囚禁在那廂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