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

第一四三針 御前大比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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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眉娘本來已懶淡,看到這里眼神一亮,咦了一聲。

辜三妹道:“哎喲,這小妹妹受不得激,自暴自棄了。”觀眾也發現了不對,議論紛紛。

“這不是在繡城樓嗎?怎么忽然繡了塊朦朧東西。”

“這磚塊好像有點歪了。”

“咦,怎么忽然跑去那一角繡別的了?”

“她在干什么?”

眾人議論紛紛,高眉娘念頭微轉,已猜到了幾分,輕輕嘆了一聲,道:“可惜,可惜。”

黎嫂聽到嘆息聲說道:“姑姑真是愛才,雖然是對面的人,也還替她惋惜呢。”

唯有林叔夜察覺高眉娘眼神有異,暗道:“姑姑不像在為那湘妹子可惜啊,難道……是在為小云可惜?”

這場斗繡持續時間甚長,不覺兩個時辰過去,看看日色漸昏,林小云先一步結了針,這場斗繡未點線香限定時刻,又過了一頓飯功夫,姚凌雪那邊也結了針。

幾個士人擁簇著陳國舅與孫郎中登臺細看,先看《湘子橋》:只見一座橫跨江面的宏偉建筑躍然于帛上,這座橋不是普通彩虹形狀的橋梁,而是由一座座的樓臺向江邊延伸過去,江水上的每一個巨大橋墩,稱為一“洲”,每兩個橋墩拱起一座樓臺,因此共有十二樓廿四洲,從東西兩岸延伸到河中央,再設十八艘浮舟由鐵鎖連接起來,浮舟可以拉開露出江面,這叫做“開”,橋開時船只便能通行,重新將鐵索浮舟系好,這叫做“合”,橋面又可通行——這便是橋梁史上首創的開合結構。

林小云的這幅繡全卷寫實,樓臺則雄峻,洲石則堅磐,浮舟鐵索,外棲數點風帆,當繁則繁當簡則簡,一針一線扎實無比,把孫郎中看得贊不絕口,不由得道:“看此繡而知此橋之勝,令人心折!可惜潮州太遠,不然真想一觀實景啊。”

陳國舅笑道:“洸此番辭官南歸,當在潮州守候,孫兄若是有意隨時光臨,我潮州合府士人翹首相迎。”

兩人看完《湘子橋》再看《岳陽樓》,卻又是另外一個風格,只見一座城樓混在在迷蒙之中若隱若現,遠景也就罷了,近景的磚石有些不像磚石、樹木有些不像樹木——為何說不像?因為無論木石皆是扭曲之狀。就連整座城樓也都有些歪曲,不但歪曲,而且看不清全貌——這里一巴東西,那里一片迷蒙。旁邊又繡了一些別的,不知何物。

孫郎中看得大為皺眉,瞪了姚凌雪一眼,暗道:“你這個女娃兒把岳陽樓繡成這樣,卻叫老夫如何幫你?”

正要認輸,姚凌雪忽然叫道:“哎喲喲,這可把繡給掛錯了!等我正過來。”

說著就將繡給倒過來放。

臺下的觀眾分成兩撥,廣東的看客哈哈大笑,湖廣的看得則憋著氣,孫郎中也搖著頭正要認輸,忽然臺下有眼睛伶俐的叫道:“喲,這不是倒影嗎?”

眾人一怔,隨即定眼再看時,才發現近景的樓臺其實不是實物而是倒影,看明白了這一點,忽然就覺得剛才不合理的地方都變得有道理了,石頭不像石頭、樹木不像樹木,因為石頭樹木都只是倒影,至于歪曲,也是因為水面不平,折射之下自然扭曲。

近景是岳陽樓在水中的影子,岳陽樓的本體反而被云霧籠罩了起來,露出了一角,也就是剛才那“不知何物”——因為剛才倒立,所以叫人看不清楚,這時正了過來,依靠著水下倒影逆推才能想象出那是岳陽樓的一角。

若說那《湘子橋》乃是春光燦爛一片明媚,這《岳陽樓》則是淫雨霏霏薄暮冥冥,水波之上無商旅,陰雨之下山潛形,又隱見角落有破船爛楫,似乎是陰風怒號之后、濁浪排空之余被打翻打爛的舟船,其上則無月,正合“日星隱耀”,其遠則無山,正合“山岳潛形”,雨霧之中,樓不可登,暮色之下,檣傾楫摧,正是滿卷蕭然,令人看后感極而悲。

這不是一幅令人愉快的畫面,卻隱隱打動了陳國舅的內心,他乃是正德二年進士,本有匡君輔國之志,近年來卻屢受打擊,一生志向付水東流,近期連京師的宅邸都賣了,所以才會寓居在這廣東會館,只等處理完最后兩件事情就要回鄉,姚凌雪的這幅繡暗合《岳陽樓記》中的悲之篇,受其觸動,陳國舅不禁吟詠出范仲淹那傳世名句來:“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唉,唉——女娃兒,這幅繡……你賣與老夫罷。”

他作為這滿會館里廣東人的領袖,這時說出這話來,誰還能沒個眼色?劇變陡生,湖廣人士無不心中暗喜,林小云則大急,姚凌雪卻早就打蛇隨棍上:“賣什么賣,老大人若是喜歡,拿去就是!”

她話這一出口,臺下的湖廣人士紛紛起哄,叫著:“沒錯沒錯!我們湖廣人最爽的,一幅繡不算什么!”“關鍵國舅爺喜歡,那才是最要緊呢。”“那當然,這么好的繡,國舅爺能不喜歡嗎?”

湖廣人起了哄,廣東人自然也不甘落敗,雙方一開始還假客氣,到后來就扯破了面皮,這邊說《湘子橋》好,那邊說《岳陽樓》高!這里有兩位進士老爺在,那些商賈江湖客原本也不敢造次,但因不少人押了盤口,唯恐輸錢,因此不管不顧,定要爭個輸贏!

眼看場面越鬧越不好看,孫郎中心道:“這里是廣東會館,真個把對方贏了需不好看,也傷了兩省和氣。”便開口道:“這幅《湘子橋》,勝在景實,這幅《岳陽樓》,則勝在意深。依老夫愚見,不如打和如何?”

陳國舅笑道:“有理,那便算和了吧。”

嘉靖皇帝從睡夢中驚醒,侍寢的康妃懶洋洋的正想跟皇上調笑幾句,忽然見他淚流滿面,嚇得話也不敢吱一聲。這時候的嘉靖帝已經告別青年時代,剛剛踏進中年,十余年的執政早練出了深不可測的城府,近兩年更顯喜怒無常之征,這樣激烈的情緒反應泄露給了自己知道,是福是禍難說得緊,所以侍寢的妃子十分恐懼。

朱厚熜回過神來,看見妃子的模樣,開口說道:“朕做夢,夢見母后了。”

康妃松了口氣,慌忙說:“陛下仁孝。”

想起剛剛故去的太后,朱厚熜雙目朝天,這份悲傷倒也是真的——蔣太后不僅是他的生身之母,而且也是他政治精神上的依靠,還記得剛剛入宮的時候,宮中朝中雙重施壓,要逼他認正德為父,自己的親生父母以后反而只能稱“叔父”、“叔母”,是蔣太后一句“安得以吾子為他人子”定了乾坤,以拒絕入京、返回安陸作為威脅,逼得宮中、朝廷退讓,他們這一讓,便讓嘉靖母子得以邁進了一步,人人都知道新來的這對母子不好拿捏,又看到了太后與宰相的軟弱,便讓后宮之中、朝堂之上觸覺敏銳的人生出了“擁皇”的念頭。

嘉靖皇帝非常清楚,那是他避免成為傀儡皇帝的關鍵一步,也是他掌握實權的開始!

皇帝——什么是皇帝!說了算的那個人才是皇帝!

雖然再之后仍有各種兇險,各種反撲,但每一次斗爭嘉靖母子都贏了,終于在“大禮議”之后真正登頂,掌握了后宮,掌握了朝廷,也掌握了天下!這一路走來,外朝的依靠是張首輔,而宮中的精神支柱則是蔣太后。而如今張首輔老了,而蔣太后也去世了……

他讓妃子幫自己抹去淚痕,這才問道:“今天可有事務。”

“外朝之事,臣妾不敢與聞。不過御前斗繡就要開始了,聽說除了廣西、江西、貴州因故不能成行外,其余兩京十省,以及朝鮮、琉球、安南三屬國的眾繡娘都已經進京。”

“斗繡?”嘉靖愣了一愣,這才記了起來:“哦,母后的遺訓。”

朝堂的事情一日萬機,御前斗繡對繡行來說是天大的事情,但對皇帝來說卻委實微不足道。若不是蔣太后臨終提起,這件事勢必會無限期推遲乃至被皇帝忘卻。

“嗯,你們去安排吧。”

突然之間,他記起了什么:“這斗繡多少年沒開了?”

“臣妾年資淺,但聽宮里的老人說,上一次御前斗繡已是嘉靖五年的事了。”

“哦,嘉靖五年……這么久了啊。”

那時候他還年輕,登基未久,也是大禮議剛剛結束的時候,宮中朝中都完全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甚至就連這小小的斗繡之事,一開始也都被別人牽著鼻子走,是蔣太后一步步地撥亂反正,一步步地清除異己,也是通過那一場斗繡,在后宮,尚衣監的人事落到了太后的夾袋里,意味著他母子二人對后宮的全部掌握,在外朝,廣東的霍韜借機跟自己搭上了關系,讓自己在外朝也多了一分力量。

忽然之間,他有些理解母后臨終前為什么會惦記斗繡這件小事了,這對他們母子來說,乃是爭奪最高權力途中一個值得回味的記憶碎片。

隱隱約約的,腦中晃過一個倩影,那是一個繡娘?那般的絕色,但為什么最后沒有入宮?罷了,不記得了。

“為什么會輸!為什么會輸!”

林小云站在高眉娘面前,煩躁得無以復加。

就在剛才,十幾條湖廣漢子用肩頭把那個湘妹子輪流扛了出去,就像過節一樣。

這次的斗繡雖然以平手收場,但在林小云心里自己就是輸了!

題目是姑姑定的,對自己極其有利,對方明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結果卻還是叫人翻了盤!這種結果,比實打實地輸給對方更叫林小云難受。

斗繡完了之后,表哥倒是沒說什么,反而是姑姑將自己叫了來,問他:“可想明白了么?”

明白什么?明白個鬼!

就是自己輕敵了!

“哼,是我小看了她,以至于被個女娃兒所趁。”

“我說的不是這個。”高眉娘道:“《湘子橋》其實比《岳陽樓》好的。”

林小云的眼珠子亮了亮:“真的?”

“那個娃兒只是出奇制勝,若依繡品本身來說,你的《湘子橋》比她的《悲岳陽》扎實多了。”高眉娘道:“一時之勝敗,不足為慮,但今天之事卻讓我確定了一件事情,此事的確定,或許將是我粵繡往后面對蘇、湘、蜀諸繡的一大勝處!”

“真的?”林小云的眼睛更亮:“這么說,是不是我不小心什么顯現出了我不知道的絕頂針法?”

高眉娘看著他好勝的樣子,不禁莞爾,卻又搖了搖頭:“不是。”

“那是什么?”

“你是男人。”

“啊?”

“你是男子……”高眉娘道:“男子繡花,真真是與眾不同啊。”

林小云只覺得自己是受了羞辱,蒙著臉逃走了。

他卻不曉得高眉娘這話是真心的。

凰浦的氛圍比別的繡莊好,因此繡莊之中,不但有斷手的黃娘,還有沙灣梁哥這等性格古怪的奇葩,甚至就在高眉娘知道林小云是男兒身化妝成女子之后也沒有排斥他。在與林小云和梁哥的日常接觸中,高眉娘已經隱隱察覺到了什么,只是尚不能完全確定,但今日的斗繡卻這一點明確地將體現了出來,這讓高眉娘意識到,兼具細膩與體力的男子,在刺大繡上擁有很大的優勢。

在此之前,天下各省也不是沒有男子刺繡,但大多是讓男子打下手工,精細的上手工一般都由女繡工負責,而經此一事后,高眉娘便有了這個留心,她給袁莞師寫了書信,盡陳心中所想,袁莞師閱信后覺得大有道理,便自覺挑選培養起來男繡童來,讓廣東漸漸傳下男子刺繡一脈,發展到后來產生了與繡娘對應的“花佬”(對男繡工的俗稱)群體,成為四大名繡中最奇特的一個存在。

與姚凌雪的這一戰,高眉娘以其大宗師的胸襟,著眼的是刺繡的發展路徑,而凰浦其他繡娘則對天下繡娘徹底收了輕視之心,心想一個十六歲的湘妹子就有這等能耐,其他各省臥虎藏龍,也不知道還有多少未知的高手呢。尤其是林小云受此挫折之后痛定思痛,竟爾斂了嬉皮笑臉,沉心鉆研起了繡藝。

林叔夜見繡師們經此一事反長一進,心中自然歡喜,不料次日潮康祥眾人也抵達了,黃謀趕緊到國舅爺處借到了那幅《悲岳陽》,交到梁惠師手中,梁惠師看后皺眉,說道:“此繡勉強也算超品,雖然設思頗巧,但針線疏漏處也多,布局不夠深熟,下等宗師足以為之。”

黃謀見她的判斷與自己暗合,便不禁對凰浦大為不滿,責備林叔夜不該留手,竟叫楚人在廣東會館滅了粵人的威風!

林叔夜笑了笑道:“不過是入京伊始的一個小前曲,難道還真讓高師傅出手去對付那個女娃子不成?”

黃謀正色道:“這次進京未如先前預想的順利,你我當處處使出獅子搏兔之力,半點疏忽也不可有,這才能保住我粵繡天下翹楚之位。”

林叔夜錯愕:“怎么說?”

黃謀嘆了口氣,道:“前些年,咱們潮州士林在京師勢頭是極好的,但林狀元奪魁之后無意官場,如今國舅爺又要辭官返歸,往后……唉,便只能依靠霍公那邊了,希望綰兒姑娘能說動霍公施以援手。”

霍韜簡在帝心權力也大,他若肯幫忙肯定是幫得上的,問題是他未必肯為刺繡之事出手。

“霍姑娘要過些天才到京城,”這時林叔夜低聲道:“不過我舅舅昨天告我,秦德威秦公公也回京了。”

黃謀眉頭揚了揚:“這倒是個好消息。”

御前斗繡說到底是后宮的事,霍韜要插手還得借勢借力,但秦德威是尚衣監左少監,他若肯幫忙,那效果可好多了!

“若是能得秦福老公公點個頭,”黃謀道:“那事情可就更穩了!”

“秦廠督?”林叔夜微微:“我們若去結交廠督,會不會犯忌諱?”

“想什么呢!”黃謀笑罵道:“文官士林結交內宦才犯忌諱,咱們做買賣的到公公門下奔走,那都是尋常事!”

林叔夜聞言不由得失笑,因為在他內心深處,總還是不自覺將自己當讀書人的。

這一年暮春,各省各國繡娘陸續抵達北京城,這御前斗繡也終于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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