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剛過,下了一場透雨。
屋檐水滴滴答答,外面雨霧蒙蒙,水汽跟泥土青草氣息混成一團,霸道的在空氣中肆虐。坐在堂屋門口的谷雨,隔著雨簾打量院子一側的菜地,隱隱約約的綠色,心知那是快要可以吃的青菜,南瓜的瓜蔓已經爬上了竹籬笆又爬出院子,似乎不想受到束縛,長得很是張揚,此時雨濺起的塵土把瓜葉子弄得有些黃泥,菜園一頭的月季花在這雨中更加的水靈,只是那快要凋零的看著就有些薄命。
雨天當然干不了活,許氏一手拿著王氏剛剛繡好的一個嬰兒帶的八角帽,翻來覆去的看,間或的摸摸自己的肚子,嘴里自言自語兩句,又搖搖夏至睡著的小床。夏至一見那顏色鮮艷的帽子,伸手來奪,小手抓的緊緊的,流出一溜兒涎水,還兀自的露出沒有牙的嘴巴嘻嘻笑,惹得屋子里的大人跟著笑上一氣。
許秦氏也算是得了空,正在跟二叔公閑著嘮嗑,谷雨坐上一會,就被安錦軒喚去練字,她極其不情愿的挪到房間,“錦軒哥,今兒個咱們不寫字成嗎?”
安錦軒笑著道:“驚蟄交代過了,你這剛開始學的不能夠操之過急,只能慢慢的從描紅開始,也不算晚,還可以磨磨性子。”
谷雨很是無奈,一手抓著毛筆,被安錦軒輕輕拍了一下手背,“這又不是拿筷子,要中指跟拇指捏住筆管,這個手指就把握力度,食指這樣可以控制方向,像這樣。”
谷雨本來就沒有心思學這個,想著書法寫得太好又有什么用處,一心的想著快點認字,跟以前自己所學的結合起來好派上用場,哪里還顧得上怎么握筆。安錦軒無法,親手把谷雨的手指一一固定,這下姿勢倒是對了,谷雨的手硬是劃拉不出什么東西,僵硬的停在半空,安錦軒順勢握著她的手,開始慢慢的在紙張上描畫。
一股溫熱從手上傳來,安錦軒的呼吸聲都能清晰可聞,她抬頭看著窗欞射進來的光線投到安錦軒身上,臉上的絨毛都一一可數,眼神專注,谷雨一時間有點愣住。
直到安錦軒說道:“你看,這樣不是可以寫?”
谷雨這才回過神來,有些尷尬的一笑,突聞外面熱鬧了不少,自以為尋到了機會:“有人過來了,說不定是什么親戚,我們呆在里面不好吧,我出去看看。”
說完人就溜出門口,安錦軒只得無奈一笑。
一出來谷雨就后悔了,看著那個滿臉脂粉一步一掉渣的人不是二姑姑玉娥又是誰?這樣的天氣竟然尋到這邊來,見坐在屋子里的幾個大人神色也有些怪異,谷雨正要溜回去就被玉娥叫住了,“谷雨!整天呆在房間怕是悶出病來,這鄉下地方哪里都不方便,我這走兩腳路就弄得一身水一身泥的,有空怎么不去鎮上逛逛?”
谷雨看著她倒真是一身水一身泥,不過也絕不是走這兩步路走出來的,從那邊院子到這邊,怎么可能連穿著的衣襟上有泥印子,只是谷雨也不好說破,只好道:“二姑姑,這種天氣你還回來啊?”
玉娥手里抓著一把葵花籽,吐得滿地都是,谷雨看著她嘴巴一張一合,瓜子皮四下亂飛,就這還影響她不停的說話,不由得佩服得五體投地。
或許是說累了,玉娥也不管那么多,四下看了一通沒有發現凳子,又數落一通:“得泉不是做木活手藝的嗎,怎么就會連張凳子都尋不出來。”
王氏剛要起身讓,被許秦氏連拉帶拽的按住了。玉娥只好找了個木盆子,扭了兩下屁股坐下去,“谷雨娘,也不是我說你,怎么把屋子弄得這么亂,瞧著墻連白灰都抹不上去,嘖嘖嘖,我回來的路上遇見莊子上的人,跟我提你們住在這個地方我都不好意思搭腔。”
谷雨抓著小拳頭有點怒了,本來小滿要洗米做飯也住了手。谷雨心里暗罵,你母親的,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德行,還敢過來挑三揀四,她想起當時大姑姑說的這個二姑姑嫁的可是不好,難道回來打秋風?這么一想,谷雨就故作天真無知狀,“二姑姑,我這里亂不是你吐的瓜子皮嗎,要不也給我嗑上一把?我們住在這還不是沒有房子住,二姑姑是不是看我們可憐要給我們建好大的房子?”
玉娥此次來是家里就快斷糧了,那酒鬼又跑去喝酒,兩個娃娃還在家里餓著,一肚子的牢騷無處發泄,在這里正說得興起見谷雨的眼睛閃過一道寒光,不由得有些發涼,再仔細一看又見她笑的天真無邪,只怪自己晃了眼。“你還小呢,吃這個弄壞了牙齒,以后嫁不出去的。”
話頭一轉,就到了許氏身上,“嫂子這下福氣來了,這些年的辛苦也是值得,難為親家母都過來幫著照顧,真真是大家小姐的命。”
許氏之前沒少受這位的刻薄,此刻雖然不是什么惡意的話,她也不想搭理她,“有什么命不命的,左不過是過日子。”
玉娥又是抱怨了一通,無非說的就是在三姐妹之中她算是嫁得最好,大姐那邊名聲不好,巧娥干脆的就還沒有人提親,她在鎮上生活,平日里常常給人家幫忙,見得可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許秦氏聽不下去了,咳咳兩聲,“谷雨她姑,我本來也不該說你,只是聽說你最近可是在安樂堂進進出出的,這平日里也就無所謂,只是你看夏至這才幾個月,這邊肚子里又有一個,你這樣回來了也不招呼一聲就進來,想著要留你吃頓飯都不行,少不得你去扯上兩尺紅布來掛掛,要不然沾上了什么東西就不好了。”
玉娥最近確實是在安樂堂幫著扎紙人,沒想到許秦氏竟然一語道破,本來想著許氏家里送來那么多的東西過來混吃上一頓好的,再要上一點東西回去,沒想到被這么一說,想著再呆下去說不定真要貼上錢買紅布什么的,趕緊訕笑著告辭:“瞧親家母說的,哪有那樣的事情,我也就回來瞧瞧,娘還叫我回去吃飯呢,我這就走了。”
說完就拍拍屁股走人,谷雨見許秦氏雖然話不多,一說就切中要害,效果那個好,心里更加的佩服,只愿她永遠在自己這住下去,“姥姥,你一直呆在我們家好不好,到時候我們會有錢建大房子的,留一個最敞亮的房間姥姥住。”
老人就是見不得孩子這么說,雖然不一定能夠實現,心里卻甜的很,一把拉住谷雨,“誰說我沒有機會享外孫福的,好好好,姥姥就不走了,一直住到谷雨趕姥姥為止。”
一屋子的人哈哈大笑起來。
谷雨又不解的問道:“安樂堂是什么地方?”
“呸呸呸!小孩子不要打聽這個,就是個晦氣的地方!不過沒有也不行,說不準哪天,姥姥就要去安樂堂買東西呢。”許秦氏一派恬然的說道。
許氏拉過許秦氏的手:“瞧娘說的,這兒孫福還沒有享幾年,怎的提那個地方。”
饒是谷雨再木訥也該猜出來是什么地方,沒準就是那賣棺材加上什么紙人紙馬一類的地方,難怪說會沖到小孩子掛紅布,二姑姑在那個地方幫忙被道破,自然是逃也似的走了。
小滿跟許秦氏開始做飯,陳氏卻手里拎著一包點心過來,遞給王氏:“三嫂,這個是二姐拿回來的,你看看回什么禮要不要我幫著帶過去?”
王氏對這鄉下的禮節一類的還是不太清楚,求助似地望著許秦氏,許秦氏笑著拉過小滿,“孩子娘坐著別動,我們收拾就好。”
谷雨見他們神色不一般就跟著進房間,許秦氏解開那包點心,拿起一塊,只見上面竟然有了一點綠點子,唾了一口,“虧她丟得起這個臉,本來這閨女回娘家,本來要帶上一條子肉跟一包子點心,娘家這邊就單單的回一包點心,這肉買不起就兩包點心也是成的,她倒是好,弄了一個發霉的回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一邊說一邊跟小滿把屋子里自己家的點心包好一包,正用繩子捆上,谷雨心里有氣,這些點心是許氏送來的,里面有的餅子自己都舍不得吃,偶爾吃上一塊還要細嚼慢咽的,這一下一包就要給人,有點氣不過。
這一氣不過,谷雨就拿著一張寫字的紙,三下兩下的把二姑姑帶來的那包發霉的點心加上一層包裝,用稻草一捆,整個動作干凈利落。
許秦氏見此先是一瞪眼,接著哈哈大笑,笑過之后點了點谷雨的額頭說道:“真真是個賊丫頭,一點虧都吃不得,這樣也好,免得她每次都這么糊弄,反正說出去就說我們沒有看,把那包點心退回去,打的還是她自己的臉。”
陳氏接過那包點心,又道,“二嫂,有件事我也知道說了不好,剛才娘拉著二姐去你房間里半天,拿了一塊料子出來,說是給娃兒做身新衣裳,本來我就琢磨著不該搬弄,只是怕二嫂以為是我們不懂事自己去拿的,少不得跟你說上一聲。”
許氏淡然的一笑,“拿了也就拿了,自然是娘做主,也不打緊。”
陳氏又說了幾句,接著話頭一轉,“二嫂三嫂,聽說二姐這趟回來要給巧娥說戶人家呢,要是成了咱們就能分家另過,這樣就松爽多了,不懂二嫂怎么想,要不要過去看看?”
許氏神色有些淡漠,“分家自然是聽娘的,等巧娥出門就分開,只是巧娥成親這事還是爹娘做主,我們做嫂子的也說不上話。”
陳氏嘆口氣又想說什么,終究忍住,披上蓑衣回那邊的院子。
許秦氏有些挑眉的望著許氏,“閨女,我怎么說,東西放在那邊早晚都不是你的,就那么一小塊料子也能翻騰出來,要我說,要么分家過要不你日后有什么好東西放在小滿房中,那邊也不好過來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