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景云放下茶杯,扭頭對秦老六道:“六舅舅,舅舅在瓊州時便時常惦記您,這次我回汝寧,舅舅和舅母可是準備了不少的東西讓我帶給您。一會兒用完飯,外甥和外甥媳婦親自給您送去?”
“你舅舅剛從瓊州回來能送我什么好禮?”秦老六孩子氣的嘟嘴道:“別隨便拿些東西來搪塞我。”
“的確不是什么值錢物件,都是京城的一些土特產,有熏制的火腿,尚記的豬肉脯,還有些聆圣街淘來的墨錠,六舅舅要是不喜歡我可就自己收著了。”
秦老六一呆,眼圈微紅,手卻沖他一拍,輕惱道:“臭小子,明知那些是我最愛的東西還跟我搶,你舅舅都沒你那么淘氣。”
秦老六在京城長大,那些都是他最熟悉,也最愛的東西,雖不貴重,卻滿是回憶。
秦老六雖與秦信芳同輩,年紀卻比秦信芳他爹秦聞天還要大些,他和秦聞天一起長大,叔侄倆感情特別好,所以當年秦聞天跑到松山書院當山長時他才跑去松山書院當教書先生,等秦聞天轉而跑到清溪書院當山長時他又辭了松山書院的職務跟著跑去清溪書院。
而秦信芳雖是他的堂弟,他卻是看著他出生,看著他長大的,情同父子。
秦老六的兒子便屬于秦信芳被流放后往瓊州寄過東西的那一撥人。
現在他兒子還在外地當官,在家里的只有兩個孫子及他們的兒媳,嗯,還有一連串他都叫不上名來的曾孫。
秦氏,除了嫡支外,旁支的繁衍能力都特別強,不然也不會生出一個大縣的人口,這還是不斷分宗的結果,族人向全國各地輻射開去,不然汝寧還不被秦氏占領?
但真正讓黎寶璐心驚的是秦氏嫡支對旁支的控制,任何一個家族都會有旁支發展過快壓制嫡支的現象出現,但在秦氏這樣的情況似乎并不會出現。
秦信芳人都沒回來,只是讓顧景云往主宅一站,秦氏的人便乖乖的把主宅把田地讓出來,好似一點矛盾都沒有似的。
掃了眼下面烏壓壓的人群,黎寶璐再次感慨旁支的人口眾多。
族宴開始,菜肴陸續由人端上來,顧景云用碗盛了半碗湯給秦老六,“六舅舅喝口湯暖暖身子。”
秦老六的孫子立即上前接過,半彎著腰喂他,湯一滴都沒有落在衣襟上,看來時常做這樣的事。
即便是挑剔如顧景云也不由心內折服,看來這兄弟倆沒少伺候他們祖父。
顧景云這才轉向下首和應知縣說話,有時候還把秦承宇及幾位表兄拉進談話圈,幾人大多說的是汝寧的風土人情及春耕秋收的情況,再偶爾談一談詩經佛道,顧景云將每一個人都照顧到了,不會冷落了某一人,且還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
偏這位說話都不專心,面上做出一副傾聽的模樣,手上卻拿了一個碗挑揀著桌上的佳肴,挑了兩三樣便往側后方遞,黎寶璐就接過那個小碗慢條斯理的吃,吃完了還回去,顧景云再給她挑……
站在倆人身后目睹一切的兩個大侄子:……
一直留意這邊的江氏也發現了顧景云的小動作,她心內一驚,不由抬頭借著前面遮擋的人去仔細打量黎寶璐。
白皙紅潤的小臉上還帶著嬰兒肥,因此顯得肉嘟嘟的,一看就是一個很健康的小姑娘,但也顯得很稚氣,姿容清麗,身材修長,即便是在慣出美人的秦氏里也能排進中上,更別說外面了。
她的姿色可品為上等,但也僅此而已,要說讓人多驚艷卻不可能,相比之下清冷俊美的顧景云更顯得出眾,倆人站在一起,只從外表上便覺得黎寶璐配不上顧景云了。
她的家世也不顯,所以顧景云為何如此看重她?
竟體貼到在大庭廣眾之下心疼她未用晚飯,當著諸位大人的面替她挑選菜肴,伺候她用飯?
別說是當眾,這樣的行為即便是私下都顯得太過親密和鄭重了。
江氏盯了黎寶璐看了半天也沒發現她有什么值得顧景云如此愛重的,她心內微微有些失望,正想收回目光就見顧景云正用自己的茶杯倒了杯白開水往后遞,她良好的視力讓她看見黎寶璐只是微微抿了一口就還回去,而顧景云卻把茶杯繼續往后一遞,她看見黎寶璐微微嘟著嘴,似乎用手指捅了顧景云的腰側兩下。
顧景云不動如山的坐著,茶杯依然往后遞,黎寶璐無奈,只能接過茶杯將里面的白開水一飲而盡。
顧景云這才滿意的繼續替她挑揀菜肴。
倆人動作隱晦,加上顧景云還時不時的與人說話,因此除了特意盯著他們的江氏外無人發現他們的小動作,即便是站在秦老六身后的兩個大孫子都沒注意到這點。
江氏心里將黎寶璐的地位又拔高了一些,看來她對這個表弟妹得再客氣些才好。
黎寶璐疑惑的抬頭看了看,見沒人注意到她才低下頭去繼續消滅碗里的美食,嗯,秦氏到底是積累好幾百年的耕讀之家,廚師做的菜好好吃,不知道他們介不介意她帶走一兩個。
江氏的最小的兒媳董氏進門還未滿三年,還是第一次參與這樣大的族宴,很是緊張。
今晚族宴的酒水點心便由她負責,見專門負責給顧景云那桌上菜上酒水的丫頭端著托盤從她身邊路過,她直覺不對,忙把人攔住,把茶壺掀開一看,里面竟是白開水,她臉色微變,目光如刀般射向丫頭,壓低了聲音怒道:“表叔是貴客,誰給你的膽子竟敢拿白開水來糊弄人?”
丫頭嚇了一大跳,幾乎要哭出聲來,“五奶奶饒命,這是太太吩咐的,說表公子那桌飯時不用上茶,只上白開水,等飯食撤下過兩刻鐘才能上茶。奴婢皆是聽命行事,不敢自專。”
董氏蹙眉,顯然不太相信丫頭所言,但這丫頭是二等丫頭,她斷不敢當著她的面撒謊。
董氏正有些拿不住主意,看到婆婆面帶微笑的過來她連忙迎上去,低聲道:“母親,才剛我看見丫頭給表叔送茶,茶壺里竟是白開水,這,這……”
江氏抬斷她的話,道:“這是我安排的,你表叔身體弱,自有一套養生之道,他們飯時及飯后都不飲茶,故茶壺里裝的都是白開水,上茶須得等到飯后兩刻鐘,這樣的規矩你要記住,以后嫡支回鄉都如此招待。”
董氏咋舌,合著這是整個嫡支的規矩?
好奇怪的規矩,不過她沒敢多說,應了一聲后就揮手讓丫頭去給顧景云送水。
顧景云吃飯從來都只吃七分飽,即便秦氏的飯菜很合胃口他也只多吃了兩口便放下筷子,然后就專心投喂身后的妻子。
兩個大侄子就站在后面默默地注視著他們的表叔不斷的給身后的表嬸夾菜,送水,本來不餓的肚子竟感覺饑餓起來。
不過表嬸的食量好大,兩兄弟默默地數著,發現她吃的是表叔的三倍還多,雖然知道不禮貌,但兩兄弟還是忍不住偷偷的瞄一眼她的肚子,竟然一點也不漲,這一點也不科學。
黎寶璐吃飽喝足,非常斯文的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然后便起身拍了拍兩個大侄子的肩膀道:“你們下去用飯吧,我來伺候六舅舅。”
倆人驚詫,正待婉拒便見表叔也扭過頭來笑道:“你們去吧,這里有我和你們表嬸呢。”
兩兄弟臉上一囧,雖然你輩分高,但你年紀小啊,我兒子也就比你小五六歲,你好意思用這種哄小孩子的語氣跟我們說話嗎?
倆人一臉“表叔別鬧”的表情,正要開口拒絕,誰知他們的祖父卻回過頭來點頭道:“好,好,你們去吧,這有你們表嬸呢。”
兄弟倆這下想不走都不行了,怪只怪祖父因為眼睛不太好使,耳朵特別靈敏,年紀都這么大了一點風吹草動也都能聽見。
倆人默默的退下。
黎寶璐便站在秦老六身后,挑了軟爛且溫熱的東西喂他,她是大夫,心又細,雖然有些手生比不上兩個大侄子周到,卻勝在體貼,秦老六這頓飯吃得很開心。
他一開心提前退場時便把顧景云和黎寶璐都帶走了,還當著秦承宇和一眾青老年人道:“他們還是孩子,可不愛玩你們玩的,你們自己玩吧,我把孩子帶走了,可不能讓你們把人教壞了。”
秦承宇默然,六叔,我們今晚開的是族宴,不是外頭的酒宴,連酒都少,沒有戲班子,更沒有清倌舞姬一類的助興節目,請問我們怎么教壞孩子?
不過大家都知道秦老六自七十大壽后便有些糊涂,有時健忘,有時又跟個孩子一樣無理取鬧,沒人敢反駁他,不然老小孩鬧起來丟的還是秦氏的臉,場上還有應知縣和主簿這一干外人在呢。
秦老六要拉著顧景云和黎寶璐走,顧景云只能團團和一眾表兄們致歉,然后就扶著秦老六出門上車往六房的祖宅去。
上了車,秦老六渾濁的眼睛便盯著顧景云的臉色看,然后又去盯黎寶璐的臉,半響才點頭欣慰的道:“好啊,臉色紅潤,面無疲色,你們看著可比你們舅舅舅母強多了,說不定真能多生幾個娃,讓嫡支不再形單影只。”
坐在車轅上的兩個大侄子駭然,目光如電般盯著車夫,車夫雖未聽懂老太爺的那句話的意思,卻也知道這話不妥,不然兩位爺也不會這樣盯著他。
他脊背生寒,臉色發白,差點從車上栽下去,僵了半天才顫顫巍巍的低聲道:“大爺,二爺,小的一家都租的六房的田地,收成有限,不知府上可還要下人,小的兒子閨女都大了,別的干不了,一些粗使的活兒卻能做。”
秦大滿意,臉上的森然收起,含笑道:“明兒你領來我看看,我讓大奶奶給他們安排個差事。”
車夫連連點頭,“是,是。”聽到車廂里傳來的聲音,他恨不得把耳朵堵起來。
秦大和秦二卻忍不住對視一眼,皆有些無奈,卻很快堅定起來。
罷了,祖父既想報嫡支的恩,他們拼了命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