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到她是她還是個小姑娘,與你差不多大。”白郅鈞笑了笑,看著喬苒開了口。
他進士出身,但名次并不高,放榜之后雖然僥幸留在了京城,可名次不高又無權勢加持的他自然不可能謀到什么好去處。他被分到國子監西角側的藏書樓里做了個整理藏書的文吏。若沒有什么意外的話,他的一生大抵就是從青年一直整理藏書整理到老年,直到亡逝,興許這世上也不會知道有這么個人存在過。
不是每個人都是一出生便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他也是如此,按部就班的活著。這樣的日子過的清苦,唯一的樂趣大概就是能接觸到藏書樓里的萬卷藏書了。
他就是那個時候遇到的岑夫人。
萬卷藏書中,一襲紅衣如火突然撞入眼簾,就似是素色的天地間突然撞入了一抹亮色。
她紅著眼睛拿著一長條的書冊名錄遞給他,說自己被人笑話胸無點墨,想要借些書學著作詩。
這是出身將門的岑夫人第一次來藏書樓借書,他看著那一長條的書冊名錄,委婉勸她這些書并不適合她這樣的初讀者。
那天岑夫人是兩手空空而走的,他以為事情就此了結了,卻沒有想到之后她便幾乎日日前來,纏著他要請他教作詩。
初時他是拒絕的,但拗不過她,最后還是妥協了。于是他教她作詩詞,她在一旁笑看著他。他不是傻子,從女孩子明亮的眼睛與那些雖然語句平平卻嵌了他小字的詩詞中他讀得懂那絲絲情愫。
半年之后,她將他堵在了藏書樓門口向他表明了心意。
這些事情過去太久,他已經記不清楚當年心頭所想了,卻知道自己當時心中一悸,他那時候是極喜歡她的。
然而兩個人在一起并不是喜歡就夠了的,身份是他們之間始終逾越不過的鴻溝。他明白卻沒有勇氣提起,而她卻還沒有想到這些。
這樣的自我麻痹終究不會長久,那一天還是來了,岑夫人告訴他家里為她定了親,是已聲名漸起的柴將軍,她想了很久,他們在一起確實很開心,但長相廝守不是開心就夠了的。
她終于長大了,明白了這些,而后毫不猶豫的做出了選擇,明明最開始是她招惹的他,可最后卻是他被拋棄了。
一個是將門虎女,一個是聲名漸起的將軍,天造地設的一對。
他沒有多說什么,聽著女孩子告訴他她請家里幫忙為他謀了個更好的差事,他笑著道了謝,只是那時候心已經死了。
事情就此便了了。
他仍然日復一日的呆在藏書樓整理書冊,日子仿佛也沒有什么不同,她后來還來過一次,是將那封差事的舉薦信送給了他。
他仍然笑著道了謝,神情沒有什么異樣。
而后便是岑夫人出嫁,十里紅妝,他在路邊高樓上看了她最后一眼,離開了長安城。
“我自詡自己是個心胸寬廣之人,可以忍受胯下之辱,卻不能忍受來自她的施舍。”白郅鈞說著苦笑了一聲,“哪怕要放棄十年寒窗所得也不例外,所以我選擇離開。”
他隨同征召入伍的軍隊奔赴邊境,在軍隊中摸爬滾打。
其實之后,他曾遠遠見過一次她和柴將軍,一個是年輕有為的將領一個是颯爽的巾幗女杰,彼時他只是幾十萬大軍中一個再不起眼的存在,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目光。
似乎他這一生都將是如此仰望他們的存在。
世事無常,誰也沒有料到柴將軍這顆冉冉升起的新星會跌落的如此之快,身中毒箭,命在旦夕。
人有時是很奇怪的,按理說對于柴將軍這個“情敵”來說,他應當是怨恨的,但事實上并沒有,反而是擔憂。
他不知道為什么,不過大抵是因為親眼看到了被匈奴鐵騎欺壓的百姓,看到奮起殺敵至生命最后一刻的士兵,看到了長安盛世之外的瘡痍,這些他曾經只在書中那些蒼白的辭藻中看到的景象無比清晰的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
仿佛攝入靈魂的痛擊,心里有什么種子在悄無聲息之間落地生根。
柴將軍一出事,這邊疆將失去一位得利勇猛的將士,所以,他不希望柴將軍出事,英雄的結局也不該如此收場。
那一天,他在營外徘徊了許久,直等到半夜才看到一位背著醫箱的醫女走了出來。他忍不住上前喚住了那個醫女,昏昏的火光中那個一身灰袍的醫女抬頭,露出一張清秀而堅毅的臉。
他心有一瞬間的停滯,而后便是狂跳,那段曾經被拋棄的過往也在這一眼之后徹底放下了。
她叫忍冬,是軍中隨軍大夫,家人死于匈奴鐵騎之下,她便借著習過幾年的醫術留在了軍中,做了隨軍的醫女。
這之后便是柴將軍和岑夫人回了京,那個曾經的英雄和將門出身的巾幗女子遠在長安,他和忍冬留在了這里,真正的天各一方。
從無名小卒開始,因中過進士,熟讀兵書,他在軍中漸漸嶄露頭角,得黃少將軍提點之后,他漸漸從一個寂寂無名的進士成為聲名顯赫的武將。
曾經會窩在藏書樓中一眼能望到頭的一生自此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史書上也將留下他的名字。
也不是沒有過遺憾之時,忍冬,他的妻子因常年隨軍奔波,本就不太好的身體留下了病根,陪伴了他幾年之后,終究還是撒手人寰了。他悲慟到不能自已,可最后還是秉著對她的承諾,帶著對她的思念活了下去。
他想,他白郅鈞這一生,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包括自己。
直到這一次領命回京見到了岑夫人。
他沒有刻意打聽過柴將軍和岑夫人的事,不過礙于柴將軍曾經的身份,他們的事還是會不可避免的傳入他的耳中。
柴將軍沒有撐過幾年還是去了,叫人唏噓,岑夫人是陛下贊賞的巾幗女杰,柴將軍的遺孤也在他的教導下初露崢嶸。
這很好,他心道。那段過去的往事也早在遇到忍冬之后放下了,甚至在看到被同僚引薦而來的柴俊時他很是高興,大楚兒郎的英勇會一代一代的傳承下去。
這個少年的身上有太多柴將軍的影子,他自是毫不掩飾對少年的贊賞多次提點他。
而后,自也不可避免的見到了岑夫人。
只是那個傳聞中堅毅撫養柴將軍遺孤的巾幗女杰同他記憶中的那個女子已是相距甚遠。
她依舊是當年紅衣颯颯的樣子,可決絕的仿佛壓抑了什么可怕事物的眼神卻讓面對匈奴鐵騎也面不改色的他心里一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