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今日行館前發生的事情,城中難得的熱鬧。
只是城中再如何熱鬧,山西路大牢依舊沉寂的仿佛另一個世界一般。
女孩子接過牢門前獄卒備好的燈籠走了進去。
這山西路的大牢說復雜倒也不如何復雜,只是光線昏暗再加上修建的地形苛刻,以及為了將犯人隔離開來以防串供什么的還是做了些令人暈頭轉向的設計的。
甫一踏進去便有些頭暈。
女孩子單薄的身影踏入黑黝黝的大牢瞧著仿佛就要被吞沒一般。
幾個守在牢外的官差互相看了看,其中一個不無擔憂道:“喬大人怎的也不要我等引路?”
他們如果沒記錯的話,這位喬大人今日才是第三次來吧,難道由他們引了兩次,已經熟悉了牢里的情形?
一旁官差搖頭道:“不知,喬大人說只她一人進去便好,讓我等在外頭等著,而且還……”疑惑聲突然戛然而止,突然記起什么的官差沒有繼續說下去。
外頭官差的聲音喬苒并未在意,只提著燈籠向大牢深處走去。
牢里鮮少有除官差以外的人出現,便是偶爾有人,也多是由官差帶路的,如這等沒有官差伴隨左右獨自出現在大牢中的女孩子委實有些古怪。
似乎早已被大牢磨平了鋒芒的犯人們抬頭望來,多數不過望一眼便收回目光的,也有多看兩眼的。
這條路,她先前未走過,前兩回在官差帶領下,她經過的是那些關押山西路官員的大牢,見到的也是牢中的官員,而這里是這大牢里原本就關押的犯人,也就是那位錢大人經手的犯人。
走了一圈的喬苒折身而反,向麻臉所在的牢房走去。
“……今天早上吃的是畫卷饅頭,我挺喜歡的,秦大人你呢?”
還未走近便已經聽到麻臉的聲音了,似乎關了這些時日,他與秦束越來越熟悉了。
因為下一刻,她便聽到了秦束的一聲應答。
“早上的雞蛋好吃。”
喬苒聽的忍不住翹了翹唇角:難怪人見面總愛問一句“吃了嗎”,因為不管這人出身如何、性情喜好如何,都是要吃飯的。
談吃飯這種事自然是不會有什么問題的。
“也不知明日會是什么,好些時日沒吃餅了……”麻臉還在說著。
對面坐在牢門旁草堆上的秦束微微偏了偏頭,目光看向牢外,道:“有人來了。”
“是官差嗎?”正說的唾沫橫飛的麻臉愣了一愣,脫口而出,“今日的午飯送的挺早啊,也不知是什么。”
“不是。”
“不是。”
兩道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麻臉聽的一驚,連忙抓住牢門奮力向牢外望去。
這兩道聲音一男一女,男的自然出自眼前的秦束,女的卻當真是叫他化成灰也聽得出來,不是那個“溫柔美麗”又是哪個?
秦束看了他一眼,大抵是顧念了一番這幾日的“談飯之交”,回他道:“腳步聲不是官差的,是喬大人的。”
才說罷,便聽女孩子笑吟吟的聲音響了起來。
“大人好耳力!”
隨著這一聲夸贊,人也出現在了視線之中。
依舊是手里提著燈籠,小鹿皮靴,厚衫襖裙,身上還披著一件斗篷。
穿的倒是暖和!麻臉心道,看著女孩子笑瞇瞇的走到他同秦束大牢正中的地上,而后蹲了下來,笑看著他二人問道:“這幾日吃的怎么樣?”
麻臉下意識答道:“明日早上想吃餅。”才說完便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怎的回事?他在說什么啊?
還當真把這大牢當客棧呆了?
一時間臉上神情糾結不已。
不過對面的秦束倒是神情坦然,對此還認真想了想,道:“最好一個肉的一個蔥油的。”
麻臉聽的嘴角一抽:這是真把大牢當客棧了,還點菜呢!
不過“溫柔美麗”倒是沒有半點生氣的樣子,笑著應道:“我一會兒出去同周世林說一聲。”
秦束點頭,道了聲“有勞”。
女孩子擺了擺手,道:“不必客氣,我來是想同二位聊聊。”
又聊?麻臉心中一跳:幾天前她也是這樣來找他們聊聊的,然后聊了半日,她高高興興,一副收獲頗豐的樣子走了,他們卻是一頭霧水。這種就她一個知道,旁人不知道的感覺,真是怪怪的,總讓他有一種自己是個蠢蛋的感覺。
當然,他絕對不是什么蠢蛋。應該是對面那個“溫柔美麗”同一般人不一樣。
比起他心里的暗自嘀咕,秦束倒是神情坦然,聞言道:“喬大人有話便問,秦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女孩子點頭笑著道了聲“好”,而后又將手里的燈籠放在地上,伸手去摸自己的袖袋,摸摸索索了片刻之后,從里頭摸索出了一本卷起的賬本模樣的東西,道:“我昨日去府衙庫房轉了兩圈,不小心把這個東西拿出來了。”
嗯,不小心,拿。這措辭用的真妙!麻臉心道:這個“溫柔美麗”果然還是那副做派,府衙庫房里的東西總不會是沒用的,她眼下居然直接將東西拿出來了,是趁著錢大人不在嗎?不,在也沒用,在也被那個京城來的大督護關起來了。
這些從長安來的辦事路數都是這么野的嗎?麻臉暗自腹誹。
“我發現在未將官員關起來之前,這大牢里原本關押的犯事輕一些譬如偷盜、斗毆這等犯人都被錢大人赦免了,所以,眼下這大牢里,除了官員之外,都是一些無法赦免的重犯,不是待秋后處斬的死囚,便是終生不得出獄的重犯。”喬苒說道,“我方才去那邊看了看,統共有九人。”
秦束認真的聽著,沒有插話,因為聽到這里,他也不知道插話做什么,實在是著實沒什么好說的。
女孩子說著翻了翻那本賬本模樣的東西,道:“不過奇怪的是錢大人這里所記,這些不得赦免的重犯人數卻只有八人。”
實際九人,記錄在冊的只有八人,多了一個。
麻臉認真的聽著,聽到這里忙出聲指向自己提醒她:“多的是我啊!”他就不是官員也被關在牢里的。
這“溫柔美麗”是記性不好嗎?他是她弄回來的啊!
喬苒瞟了他一眼,笑道:“你不算。”
也就是說那邊確確實實多了一個。
秦束聽的很認真,此時見女孩子朝他望來,知曉她要問什么,便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喬大人,我說過,錢大人的事情從來不同我說。”
女孩子笑著點了點頭,道:“我想也是。這牢里統共九個犯人,可是看管大牢的官差們卻道不知曉這些人是誰。”
秦束道:“這是錢大人的習慣,他記東西極快,不需要旁人幫忙,這牢里每個犯人,不管是罪大惡極的死囚,還是偷盜小物只關幾個月的囚犯,他都記得住,卻也只他能記,很多事情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喬苒道:“可見這位錢大人是個力求萬事萬物皆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人。”
這個說法讓秦束猶豫了一刻,卻還是點了頭:“喬大人說的不錯,不過錢大人的能力秦某也是佩服的。”
“他起先同周世林一道是以武入的仕途,后來棄武從文,上場科考,不過復習寥寥數年便得了不錯的名詞,你先前也說他記東西極快,那我說他過目不忘不為過吧!”
過目不忘?秦束認真的想了一刻,道:“還沒有這般夸張,不過也差不多了。”
“沒有這樣的本事,他也萬不敢將所有的東西都由他自己一人來記。”喬苒道,“如此看來錢大人要手段有手段,要能力有能力,只是這性子想來是有些自負的。”
秦束聞言沉默了下來。
這沉默看在喬苒眼里,不由笑了:“看來我說對了。”
不過單看錢大人這個人,論武不遜于周世林,棄武從文之后又能獨當一面,這等罕見的文武雙全之才也確實有自傲的資本。
“過剛易折,當今陛下有容人雅量,錢大人不會折在陛下手里卻未必不會折在他的自負手里。”喬苒說到這里,不由嘆了口氣,“錢大人離開之前道有事必須離開,待事了之后一定會回來,可直到現在還不曾回來。”
這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看的一旁抓著頭發早已聽呆了麻臉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喬小,哦,喬大人,他一個逃獄的你還當真相信他會回來?”
麻臉不可思議的看著喬苒:這“溫柔美麗”明明是一個如此奸詐陰險又厲害的人,怎么這等時候居然蠢到去相信一個挾持人質逃跑的重犯的話?
哪個逃獄的還會回來?這不是有病嗎?
喬苒沒有理會他,只看向沉默的秦束,道:“我相信錢大人的承諾,秦將衛官你呢?相信錢大人嗎?”
“相信。”幾乎想也不想,秦束便脫口而出。只是說完“相信”卻忍不住抬頭朝她望了過來,似是對她的話有些詫異:“你相信錢大人?”
他相信錢大人是因為多年跟隨左右,知曉錢大人的為人,那么眼前這個喬大人呢?說交情……呃,有交情的是那個京城來的大督護,不是她。可以這么說,這位喬大人幾乎與錢大人沒有任何交集。
“自然。”女孩子點了點頭,笑道,“無關交情,也沒任何一點交情,就是從他為人行事看,如此自傲到自負之人一般而言不會也不屑說謊,而且他獨自出逃,連提都未提一家妻兒老小之事,顯然不似準備拋下一切不回來的樣子。”
秦束默然:險些又忘了,眼前這個女孩子是大理寺的官員,只一點線索便能推出很多事情,這等抽絲剝繭的本事是她的本能。
這相信無關交情,是推理。
“所以,我很擔心他是不是出事了。”女孩子說著垂下了眸子,“這等時候,遲遲沒有半點消息并不是一件好事。”
秦束看著她,沉默了片刻,道:“喬大人說的不錯,只是錢大人獨來獨往慣了,我是當真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
不僅是他,恐怕這牢里關著的所有山西路官員都不會知道錢大人的計劃。可就如同喬大人所說的那樣,他們不是不信錢大人的手段,只是這世間當真有十成把握的事情嗎?錢大人再厲害也只是一個人,若是他當真出事了,恐怕將帶著無數的秘密與計劃,背負逃犯的罪名死去,這對于整個山西路上下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
“錢大人要做的事我雖不知他的計劃,不過,既然突然將牢里的囚犯能赦免的都赦免了,卻也能猜到要做什么事了。”女孩子說著站了起來,伸手摸向腰間,而后從腰間摸出了一串鑰匙。
這摸出的一串鑰匙看的麻臉目瞪口呆:“這不是牢房的鑰匙嗎?”總是別在那些官差身上的,這些時日官差送飯時都看過好幾回了。
寒風卷過,在門口站了半日打著哈欠的官差被風吹的打了個寒噤,頓時清醒過來,怔了片刻,忽看向身旁那個同樣哈欠連天的官差道:“對了,先時喬大人進去時你未說完的話是什么?怎說到一半便不說了?”
一聲哂笑之后,那個哈欠連天的官差道:“還能是什么?喬大人拿了我的鑰匙,說有用唄!”
這話聽的一旁的官差臉色頓變,厲聲道:“拿鑰匙能做什么?不是開牢房還能作甚?此事你同大督護提過沒有?”
那個哈欠連天的官差被他的厲聲嚇了一跳,頓了半晌之后,才摸了摸后腦勺,道:“大督護說過,喬大人要辦的事不得阻攔啊!”
“可這是拿了鑰匙要放人啊,豈是一般事?”出聲的官差早嚇的面如土色了,狠狠的瞪了眼交出鑰匙的官差,道:“你在這看著,我去尋大督護去!”
這么大的事,他們豈能做得了主?
官差忙不迭地大步而去。
喬苒拿著鑰匙對這牢房石墻的刻字對了對,而后從中挑出一把,便徑自上前打開了牢門。
待到秦束從牢門中走出來時,麻臉這才回過神來,忙伸手嚷道:“還有我,還有我,喬大人別忘了將我放出來。”
喬苒瞟了他一眼,道:“我要讓秦將衛官幫我指認一個人。”
“誰?”麻臉聽的一怔,忙指著自己的鼻子,自告奮勇道,“我也認識不少人的,這城里頭上至八十老翁……”
“你且先在這里呆著,過些時日自然放了你。”喬苒笑著打斷了他的話,轉頭看向秦束。
對上秦束微蹙的眉頭,她道:“放心,這個人,秦將衛官一定認識。”
他一定認識嗎?秦束有些詫異,他可沒有錢大人這么好的記性,若非熟識之輩,便是曾經見過幾次也不敢保證能認出每一個人來,喬大人何以篤定這個人他一定認識?
便在此時,女孩子再次開口了:“錢大人上任之初剿的那一波匪徒的漏網之魚,那個同被你親手斬首的匪首生的極像,城里甚至以此掀起鬧鬼傳聞的匪首之子。”
那張臉,秦束一定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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