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快亮了。

決口處的水，似乎終于堵上了！

“教導大隊的聽著，留下值班人員，二三隊休息半個小時，吃早飯！”

溫志興手里拿著電喇叭，站在大堤下喊著。

炊事班又蹬著三輪車，將稀飯和包子送到了大堤下。

終于可以吃東西，休息以下了。

十幾小時，莊嚴沒吃過口熱乎的，覺得整個人從身體內開始發冷，手腳都有些發麻。

幾分鐘后，坐在大堤不遠處的草地上，莊嚴捧著盆稀飯，上面放著三個碩大的瘦肉韭菜包子。

可他的手在抖，怎么都抓不住筷子。

類似于之前在教導隊參加投彈突擊隊每天扔千顆手榴彈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足足十三個小時。

途莊嚴喝了不知道多少口別人喂的水，不過只吃了顆雞蛋。

“我艸！”

旁邊的王大通突然罵娘了。

“我拿不動筷子了……”

他轉頭看了眼莊嚴，嘎嘎地笑了。

“你也是……”

莊嚴只好苦笑下，將飯盆放在膝蓋上，然后用筷子將個包子戳起來，兩只手巍巍顫顫地把包子舉到嘴邊，咬了口。

“還行，手沒廢。”他說。

王大通左右看看，幾乎所有人都在學莊嚴的模樣吃東西。

坐在草地邊長長的隊列里，竟然沒有名士兵能將手里的筷子用麻利。

王大通忽然不笑了。

他覺得自己笑不出來了。

向最愛笑的王大嘴，有了種心酸但又自豪的感覺。

“能和你們起當兵，真好！”

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了句。

莊嚴聞言愣，旋即點點頭道：“大嘴，我也是，能和你起當兵，我覺得很自豪。”

“兄弟們！快點吃！吃完了，咱們繼續干他娘的洪水！”王大嘴生生地嚎了嗓子。

大家伙都笑了。

“對！快點吃！干他娘的洪水！”

“有我們在，大堤就定在！”

所有人的情緒都被調動了起來。

突然，遠處的泥漿路上，駛來了十幾輛各式各樣的車子組成的車隊。

其輛，是墨綠色的切諾基吉普車。

莊嚴怎么看都覺得眼熟。

“起立！”

現場最高軍銜的黃副團長拿著電喇叭，下達了命令。

所有兵懵懵懂懂地端著將自己的飯盆放下，站了起來。

莊嚴忽然腦海里靈光閃過。

對了！

那輛切諾基，不就是蔡副師長的專車嗎！？

莊嚴化了灰都能認出！

之前自己打柴，散在教導隊外面的水泥路上，就是這輛切諾基，還有那個可惡的志愿兵司機，將自己毫不留情地奚落了番，讓自己哇哇地痛哭了場。

最后要不是老七過來幫忙，興許自己都要崩潰了。

從其輛吉普車里下來個穿著迷彩服、身材高大的軍人。

王大通在旁邊嘶地吸了口涼氣，低聲道：“乖乖，是個少將，軍長來了！”

“不光是軍長，咱們師王師長和蔡副師長都到了……”

“媽喲，他們來干嘛？”

“老蔡頭可不好惹……有干部要倒霉呢！”

蔡副師長，綽號黑老蔡，皮膚是師級干部離最黑的個，就像從火塘里扒出的顆炭，因此而得名。

他是全師出了名的黑臉。

在1師里，大多數的高級軍官都上過戰場，所以大多數都有著哪種凌厲的作風。

不過，莊嚴聽老兵說過，黑老蔡這人挺有特色，他從不訓兵，只訓軍官。曾經，黑老蔡在全師營以上軍官大會上將個團的副團長訓得直掉淚，嗚嗚地哭得像個孩子。

所以，全師軍官都怵黑老蔡，但兵不怕他。

“你就是這里的臨時指揮員黃少濤？”葉軍長問。

黃副團長趕緊立正：“是！273團副團長黃少濤向軍長報到，請指示。”

“不要搞這套！”葉軍長臉色沉，指著黃副團長說：“現在是抗洪搶險，不是休息時間，按照條例規定，不需要停下向我敬禮！”

黃副團長被批得老臉紅。

葉軍長轉身朝著周圍的官兵抬起雙手示意大家坐下，微笑地說道：“大家伙都坐下，該干嘛干嘛，在大堤上的兵給我盯著點，沒必要盯著我看，也沒必要站得筆直的，也就是個掛了個高級點軍銜的老兵而已，沒什么好看的。何況這里是抗洪搶險的現場，不是在你們師的大操場上，沒必要那么拘束。”

黃副團長趕緊下達命令：“坐下。”

所有的官兵本來就很累，聽說能坐，也不客氣了，立即坐下。

“軍長，怎么來之前不提早通知？”黃副團長問。

葉軍長說：“提早通知什么？等你鋪紅地毯？還是組織歡迎儀式？我說黃少濤，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喜歡搞表面功夫那套了？”

“我這不是……”黃少濤剛想申辯，忽然碰到葉軍長身后蔡副師長犀利的目光，趕緊認錯：“是，是我的錯……”

從車隊后面的幾輛卡車里，陸陸續續有地方干部將個個大鋁桶搬下車。

葉軍長說：“地方政府知道昨晚你們在這里鏖戰了整夜，他們將電話打到了龔副司令員那里，說是要慰問下這里的抗洪部隊。副司令員讓我帶帶隊……”

說罷，目光轉，回到了黃少濤身上。

“昨晚你干的不錯，是值得表揚的，不過不能掉以輕心，這里位置險要，還有幾個小時，第四次洪峰就要通過這里，務必嚴防死守！守好了，我親自為你請功；守不住，你這個副團長別干了，年底卷鋪蓋轉業！”

“是！我保證完成任務！”黃少濤挺起胸膛，立正說道。

“好，我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記住，兩小時匯報次水情，今晚要寸步不離大堤！”

“是！軍長！”

“好吧，說完正事，說說慰問的事。”葉軍長轉過身，指著身后個年人說：“這位就是地方政府的鄧書記，他給咱們抗洪官兵送來了姜燉豬腳，又驅寒，又能補補筋骨。”

鄧桂海上來和黃少濤握了握手，連聲道：“辛苦你們了！解放軍同志！”

沒等黃少濤回答，鄧桂海對自己帶來的慰問隊大聲喊道：“給解放軍同志分豬蹄子！”

三十多個地方干部每倆人抬著桶滿滿的豬腳，開始個個給那些坐在地上如同泥猴子樣的兵和軍官……

反正也分不出兵還是官了，都是渾身泥漿，只有兩只眼眶還算干凈些。

每人兩只豬腳和碗姜湯。

莊嚴問道豬腳的香味，饞得差點流出了口水。

不過，怎么吃這倆豬腳，實在又為難自己了。

筷子夾不住，用手去拿，也拿不穩……

不光是他，旁邊的人也是。

到最后，大家干脆喝湯吃粥，也不急著去吃豬蹄子。

很快，站在不遠處的葉軍長似乎看出了問題。

他朝著三隊走了過去。

王大嘴用胳膊肘碰了碰莊嚴，說：“喂喂！莊嚴，我看到軍長過來了。”

三隊的兵，都立馬緊張起來。

隊長周湖平也不知所措，趕緊從地上站了起來。

“起立……都起來……”

他低聲提醒旁邊的人。

然后個傳個，很快，整個三隊都站了起來。

“你們坐下！坐下！”葉軍長見此情形，趕緊示意大家坐下：“我說了，我就是個掛了副高級軍銜的老兵，跟你們沒啥不同，我也當過兵，也是從戰士做到現在的軍長位置，沒什么大不了的！”

所有兵都笑了。

葉軍長走到莊嚴面前，盯著他看了下。

莊嚴覺得自己呼吸都有些停滯，心臟跳動的頻率都在加快。

他很想從地上站起來，可是偏偏剛才軍長說不需要起來。

葉軍長忽然蹲了下去。

莊嚴嚇了跳。

葉軍長伸手輕輕捏住莊嚴迷彩服的肩膀位置。

列兵軍銜的黃條已經徹底磨斷，墨綠色的絨毛被蹭了個七零落，還有片破了。

掀開來，里面的皮膚蹭掉了大塊。

軍長的目光凝重起來。

他忽然抓住莊嚴的只手，將它拉到自己的面前，翻過來。

莊嚴的右手上，全是小傷口，都是被裝沙袋的石塊劃傷的。

“為什么不吃豬蹄？不餓嗎？”軍長問。

莊嚴緊張地看了眼軍長身后的溫大隊長，還有自己的隊長周湖平。

“你不要看他們，是什么說什么。”軍長吩咐。

莊嚴舔了舔嘴唇，說：“其實是因為手太累了，拿不起筷子……”

葉軍長沒說話，站了起來，走到了王大通面前。

又和剛才樣，檢查了王大通的手和肩膀。

個個走過去。

軍長不斷蹲下，又不斷起身。

連檢查了十幾個兵。

葉軍長調頭回到大堤高處，伸出手，從黃少濤手里拿過電喇叭。

“同志們……”

他語氣深沉地開了個頭。

大堤周圍，全部人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在等著軍長說話。

可是葉軍長的目光，從這頭掃到那頭，連續掃了幾個來回，幾乎從面前所有部隊官兵的身上掃過。

終于，他接著說了下去：“很好……”

他第二次開口，僅僅說了兩個字。

接著又道：“我是個老兵，上過戰場，之前我總有種偏見，在改革開放之后，兵越來越不好帶，也越來越不如從前，我固執地認為，現在的年輕人已經沒有了我們那輩吃苦耐勞和艱苦奮斗、頑強作戰的意志力了。”

“但是！今天你們給我上了課！我很欣慰，我手下的這支部隊——”

說到這里，他的眼睛有些濕潤。

“你們點不比當年的我們差！在你們的身上，我又看到了屬于我們這支軍隊最最珍貴的品質和傳統，能攻善戰，吃苦耐勞，勇往直前，不怕犧牲！你們昨晚至今的表現絕對配得上枚軍功章！但是，我不能為你們每個人都請功，這就是現實……”

“不過，我請求你們，在這里收下個將軍的敬禮，名南疆老兵的敬意！”

說罷，將軍違反了條令規定，主動舉起了自己的右手，行了個標準的軍禮！

堤下，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

兩千多名官兵齊刷刷回禮。

黃少濤向前步，高喊道：“請集團軍首長放心！”

全體官兵：“請集團軍首長放心！”

“請軍區首長放心！”

全體官兵：“請軍區首長放心！”

“請軍委首長放心！”

全體官兵：“請軍委首長放心！”

“請央領導放心！”

全體官兵：“請央領導放心！”

“請全國人民放心！”

全體官兵：“請全國人民放心！”

“嚴防死守，誓保大堤！人在堤在，堤亡人亡！”

全體官兵：“嚴防死守，絕不后退！人在堤在，堤亡人亡！”

聲音響徹云霄，如雷霆震動。

莊嚴那刻的血，是滾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