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種歲月

第1038章 病情

十分鐘。

十分鐘有多長?

不同的狀況下,有不同的理解。

例如在當年殘酷的選訓時候,莊嚴接受反審訊訓練被倒吊進水井里的時候,他覺得十分鐘和是個小時那么長。

現在,他坐在腫瘤醫院的醫生辦公室里已經等了十分鐘,覺得跟十年那么長。

慰問結束的第二天下午,莊嚴去了一趟醫院。

剛到的時候,祿霄還在。

倆人不好在病房里談,找了個借口留到走廊上。

“情況怎樣?”

“沒事了,到了醫院之后,吊了水吃了藥,好很多了,今天精神頭也不錯,胃口也好。”

祿霄的話,讓莊嚴稍微淡定了點兒。

他看了一眼祿霄,發現后者雙眼的眼角發紅,眼白上全是血絲,于是勸道:“教導員,你是一晚上沒睡好吧?回去休息下。”

祿霄擺擺手:“沒事,公勤班的小楊不是跟著你一起過來了嗎?晚上我就回去,讓他在這里陪著洪貴。”

“既然有公勤班的接手,你趁早回去吧,車還在樓下。”莊嚴說。

祿霄搖頭,微嘆了口氣:“我放心不下,今天早上醫生剛對洪貴做了檢查,說是很快有結果了,我再等等吧。”

說完,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人站了起來。

“時間差不多了,我去醫生辦公室問問結果。”

來到醫院的時候,他找到了之前劉洪貴的主治醫師,可是辦公室里沒人,另一個同事說,后者被叫去了放射科,十分鐘后回來。

放射科?

莊嚴的心砰砰猛跳了幾下。

他只能等。

坐是坐不住了,在門口走來走去,然后又進了辦公室,在里面走。

同科室另一個一聲看到莊嚴這副模樣,給他倒了杯水,然后問:“剛才送進來檢查的那位……是你們部隊的?”

“嗯。”莊嚴點點頭:“是我們連長。”

另外那個年輕醫生說:“啊,他是我見過最堅強的病人了,也算是身體基礎最好的病人,別人化療都掉頭發,他是一點沒掉,不過就是不聽勸,每天都偷偷去做俯臥撐,還去跳樓梯。”

莊嚴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很快又消失。

這是他知道,之前那次住院,醫生已經投訴過了。

看到莊嚴一副發愁的樣子,年輕醫生繼續安慰:“沒事的,你連長身體那么棒,上次出院的時候已經檢查過了,預期效果很不錯,手術也很成功……”

這話還真讓莊嚴懸在空中的心稍稍放下了一點。

既然醫生都這么說,那肯定沒事!

說到治病,別人是專業的,得聽。

這時候,負責劉洪貴的主治醫生拿著一個紙袋子走進辦公室。

莊嚴趕緊上前:“醫生,劉洪貴的情況怎么樣了?”

他沒說“病怎么樣了”而是說“情況怎樣了”,在莊嚴的潛意識里,病這個字是個機會的詞。

主治醫生一聲沒吭,直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醫生……”

莊嚴感覺外面的天都暗了下來。

他朝門外的天空望去。

剛才營區趕過來的時候還是陽光明媚,可現在突然天氣驟變,天色全暗了下來,仿佛到了太陽下山后的傍晚。

黑壓壓的云層仿佛就在樓頂飄過。

“莊副連長……”

主治醫生認識莊嚴,畢竟之前打過交道。

他將旁邊的紙袋里的病歷資料拿出來,面色凝重。

“擴散了……”

三個字,如同晴天霹靂。

轟隆隆——

一聲響雷平地而起,烏云中劃過一道閃電。

莊嚴如同泥塑一般。

擴散的意思,他再清楚不過。

看著莊嚴,醫生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要坦誠。

因為莊嚴代表部隊,病情這東西,還是不能隱瞞的。

“我們給劉連長做了檢查,做了CT檢查,肝和肺部都有了明顯的病灶……”

“什么?!”莊嚴打斷醫生的話,又問了一次:“你說什么,說清楚點!”

“我的意思是……劉洪貴連長的腫瘤,擴散到了肝臟和肺部。”主治醫生推了推眼鏡框,語氣低沉道:“情況很嚴重,發展很迅速……”

“你們之前不是說很手術成功嗎?不是說預期很好嗎?他回了部隊之后,每個月都在師醫院里定期檢查,也遵從你們的醫囑吃藥……為什么會這樣!”

莊嚴的臉色比外面的天色還要黑,整個人變得殺氣騰騰。

醫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他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這……這是絕癥,之前高位截肢是手術的時候,的確很成功,化療之后也沒發現其他器臟有異常,可是醫學上來說也沒有百分百的準確和預測……”

嘭——

主治醫生的話還沒完,莊嚴雙掌已經重重拍在了辦公桌上。整張桌子猛烈震動了一下,桌面的水杯哐當地一下子倒下,茶水四溢。

“你們當時卻讓我去勸我的連長,說高位截肢,切除病灶就會沒事!現在腿切了,復發了,你們又說難以預測!你特么讓我怎么去面對連長!我怎么跟他解釋!”

主治醫生和隔壁另一名醫生早已經嚇得直接從座位上蹦了起來,倒退兩步。

莊嚴看上去就是一頭要吃人的老虎。

辦公室里靜了下來,只聽見呼吸聲。

許久,莊嚴總算壓住了涌起的怒火,把情緒控制住。

“對不起,醫生……”

他的眼角一熱,低下頭去。

醫生重新回到位置上坐下:“莊副連長,實在抱歉……”

莊嚴頭也沒抬,只是問道:“還有多少機會能治愈?”

房間里又靜了下來。

這個問題,醫生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

良久才道:“我盡力。”

莊嚴凄然一笑:“那大概還有多少時間?”

主治醫生下意識又站了起來,然后下意識退了一步。

“短則三個月,長則六個月……”

最長才半年……

莊嚴的心一點點往下沉,仿佛墜入了不見天日的深淵,看不到一絲希望的光芒。

“那現在怎么辦?”莊嚴抬起頭,看著面前的醫生:“你們有什么治療方案嗎?”

醫生搖頭:“我們會盡力,還是會做放療和化療,如果他很疼,受不了,我們會提供一些安慰藥物,讓他不至于那么痛苦。不過主要是保持良好的心境,也許會有奇跡。”

奇跡?

莊嚴的心已經沉到了谷底。

離開醫生辦公室,順著走廊返回病房。

一路上,走廊的窗外雷聲陣陣。

雖然是下午四點多,不過天色就跟平時夜晚七點多一樣。

每往病房多走一步,莊嚴的腳步就比之前更沉重一些。

如果可以,他寧可永遠不會走到那個病房,永遠不見劉洪貴。

可是,這事總得有人去做。

自己不做,那必須是祿霄去說。

自己連這點責任都要推卸?

當初,也是自己勸說劉洪貴,說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也是自己勸說,才讓劉洪貴同意進行了高位截肢手術,而現在……

擴散了……

莊嚴感覺自己的心臟上仿佛壓上了一塊巨大的石頭,令人喘不過氣來。

一種負罪感如同潮水一樣蔓延上來,毫不留情地將自己吞噬進去。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窗外的大雨。

風夾雜著雨點,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

每一下都是射向自己的子彈,令人無從躲避。

在那一瞬間,他甚至有一種想轉身逃走的想法。

又或者,回去之后將病情隱瞞起來,告訴劉洪貴他只不過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問題,在這里吊幾天的水就可以了。

走廊上,病號的家屬和病號們來回走動,每個人經過莊嚴身旁都忍不住看一眼這個年輕的解放軍軍官。

足足在走廊上待了十多分鐘,莊嚴這才放棄了逃走的念頭。

這是自己的責任。

既然當初自己做了劉洪貴的思想工作讓他進行手術,今天,自己就有責任要將真相告訴他。

這事,也不能瞞。

瞞,也瞞不過去。

劉洪貴是誰?

他可是武偵連的連長,搞偵察的人,難道會連自己身體出現什么狀況都不知道?

根本瞞不過去!

說吧!

照實說。

莊嚴心里下定了決心。

就算劉洪貴要罵自己,那也讓他好好地、痛痛快快地罵,如果罵人能讓劉洪貴好過一些,自己天天站在病房里讓他罵好了。

想到這里,莊嚴猛地抽了一下鼻子,正了正軍裝,大踏步朝病房走去。

“你回來了?”

莊嚴走進病房,祿霄第一個站了起來。

“結果拿到沒有?”

莊嚴點點頭:“拿到了。”

他將那個裝著病歷資料的袋子遞給祿霄。

祿霄接過來,抽出里面的片子一看,一臉疑惑。

他看不懂,包括病歷里頭的字,寫的跟天書一樣,潦草到無法辨認。

“醫生怎么說?”

祿霄滿懷期望看著莊嚴。

莊嚴沒有看著祿霄,目光卻落在了病床上的劉洪貴身上。

劉洪貴斜靠在床頭,從莊嚴的目光和神色里,他似乎猜到了什么。

祿霄又問:“莊嚴,情況怎樣?你倒是說話啊。”

莊嚴吸了口氣,說:“擴散了,醫生說……擴散了,肺部、肝臟都有病灶轉移,情況不樂觀。”

祿霄一愣,然后推了他一把。

“你說什么?”

莊嚴說:“擴散了。”

祿霄愣了,如同一尊石雕,當場石化住了。

“老班長,對不起……”莊嚴感覺自己的眼角在發熱,他不想在這種場合落淚,強忍著,心里卻刀割一樣。

在沉默了十多秒后,靠在床頭上的劉洪貴突然笑了。

這這一笑,眼淚卻從眼角里唰地滑落,滴在了被子上。

“呵呵,媽的運氣真不好……”

他還是笑,露出那口潔白的牙齒,仿佛是在談論別人的事情。

“早知道這樣,我特么就不切腿,留自己一條全尸了。”

語氣十分輕松,但卻讓莊嚴心里更加疼痛。

“對不起……老班長。”

“不用說對不起,我這瘤子又不是給我吃出來的。”劉洪貴忽然昂起頭,目光呆滯地看著天花板:“都是命,都是我的命啊……我特么以前不信命的,可是……”

說到這里,眼淚終于徹底止不住了,噌噌往下砸。

莊嚴轉過身,背對著劉洪貴,面對著墻壁。

因為不斷地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緒,他渾身都在發抖。

有種難以名狀的東西要撐爆了自己一樣,隨時可能爆發出來。

良久,他忽然轉身開會到劉洪貴的病床旁,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坐直了。

“老班長,如果你覺得難受,你就打我吧,是我勸你做了截肢手術,是我……”

他想說是自己連累了劉洪貴,連全尸都沒能留下。可這話實在不合適,又忍住了。

“算了……”

劉洪貴還是看著天花板,一動沒動。

“跟你莊嚴可沒什么關系。”

莊嚴還想勸勸勸一下劉洪貴,對方卻直接手一伸:“你先出去吧。”

然后又對祿霄說:“教導員,我想一個人靜靜。”

祿霄如夢初醒,趕緊同意:“好,你一個人靜靜。”

說罷,朝莊嚴使眼色,讓他和自己一起出去。

倆人出了病房的門,在走廊上站著。

那個過來照顧劉洪貴的公勤班的小楊遠遠站著,不住往這里偷看,也許,他也明白,對于莊嚴和祿霄來說,這是一個艱難的時刻。

倆人足足在走廊里站了二十多分鐘。

最后,劉洪貴拄著拐杖,打開了病房的門。

他看著莊嚴,朝他點了點頭:“莊嚴,你進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莊嚴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身旁的教導員祿霄。

祿霄說:“去吧,你老班長有話跟你單獨說,我就不在這里待著了,先回去營里。”

說完,拍了拍莊嚴的胳膊,轉身走了。

莊嚴走進病房,把門帶上。

劉洪貴重新躺回床上,拿過枕頭墊在背后。

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之前的悲傷,整個人似乎什么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看著有些不知所措的莊嚴,他伸手指指床邊的椅子:“過來坐。”

莊嚴只好坐下。

劉洪貴抱著手,人似乎在醞釀著情緒,好一陣才說:“莊嚴,你知道我當初為什么做了截肢手術之后,卻沒有要求轉業,而是一直呆在營部嗎?”

這事已經過去了幾個月。

莊嚴當然也沒去仔細想過。

劉洪貴去或者留,這不是自己需要考慮的。

何況,他留下來也沒有什么不好,畢竟劉洪貴是真喜歡部隊這種生活。

今天李洪貴忽然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倒是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老班長,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