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回學校的路上,陳聲開車,邊開邊跟路知意說話。
半路上,他問她:“復習的差不多了,今晚總該不熬夜了吧?”
沒回應。
他盯著前方,疑惑地叫她:“路知意?”
還是沒回應。
側頭一看,這家伙上一秒還在跟他說話呢,下一秒就靠在椅背上睡著了。
他失笑,把車停在路邊,從后座把自己的外套拿出來。
大概是這幾天太累了,她居然在車上也能睡死過去,外面車水馬龍,汽笛聲不斷,她居然一點沒醒。
陳聲看她歪歪扭扭斜在那,湊近了些,欲把外套替她披上,可披上之前,沒忍住,仔細打量了片刻。
頭發長些了,覆在耳邊,不再是男孩子似的板寸。
面頰上的高原紅似乎淺了些,但依然明顯。
膚色有些黑,但露出發尾的耳朵倒是珠圓玉潤的,耳垂圓溜溜,胖乎乎。
他把外套搭了上去,她睫毛一動,慢慢睜開眼來,迷迷糊糊望著他。
下一秒,看兩人離得這樣近,她嚇一跳,眼珠都瞪圓了。
“你,你干什么?”
他松了手,任那衣服滑落在她肩頭。
似笑非笑反問一句:“你希望我干點什么?”
她低頭一看,看見他的外套,立馬會意,略有些尷尬地說:“……謝謝。”
陳聲笑了兩聲,斜眼看著她,“路知意,你想得有點美啊,還盼著我對你有點什么非分之想?”
“我可沒那個福氣。”她沒好氣地回瞪他。
可下一刻,他卻盯著她的耳垂笑了。
他說:“我們家老爺子常說,耳垂又圓又大的人,將來是有福氣的人。所以路知意,你也別灰心,雖然你長得一點也不漂亮,將來大概是沒什么福氣在愛情上面找到個像我一樣帥得人神共憤又才華洋溢的美男子了,但是說不定你會財源滾滾、官運亨通。”
他用了好長一串形容詞去修飾自己。
路知意露齒一笑,甜甜地說:“我謝謝你。對我來說,財源滾滾和官運亨通,其實都比不上將來找個和你完全不一樣的對象有福氣。”
陳聲一頓,“我怎么了我?”
眼神很不友善。
顯然,她要敢再多說一句他的壞話,他會立馬翻臉不認人。
路知意可犯不著又去惹惱這位宇宙級的自戀狂,干脆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你太好了,我配不上。為免將來愛情不順,婚姻坎坷,我還是找個丑的、沒才華的,我們王八看綠豆,剛剛好。”
陳聲知道她在說反話。
這丫頭嘴上一個樣,眼里卻完全是另一個樣。
他不緊不慢笑了一聲,“你也別妄自菲薄。你雖然模樣差了點,但再怎么也比王八強一點。”
她一噎,沒來得及答話,就聽見下一句。
“王八蛋還差不多。”
她就知道,這個人好不過三秒!
隔天是周六,下午,路知意照舊去給陳郡偉補課。
這是本學期的最后一次補課。
出人意料的是,最后一次周考,陳郡偉沒有像他說的那樣,考個糟糕的分數來氣死他媽,反而又一次及格。當然,作文還是只字未動。
她看了眼作文題目,《MyDream》。
便問他:“你有夢想嗎?”
小孩:“有。”
“什么夢想?”
“希望我爸早點死掉,別再丟人現眼,拖累全家。”他答得冷冰冰的,干脆利落。
路知意一頓,抬頭看他,“你真這么想?”
小孩聳聳肩。
路知意不語,半天才說:“你爸有錯,但罪不至死。”
“他活著和死了,對我來說有什么區別?”小孩嘲諷一笑,“哦,也不是完全沒區別。他死了,我媽就解脫了,用不著三天兩頭被他鬧離婚,也不至于死不離婚,浪費自己的人生。”
陳郡偉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里飽含怒意。
少年面容尚帶稚氣,青春期的變聲還未完全度過,嗓音里有幾分暗啞。
路知意望著他,仿佛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她說:“你不是真的希望他死。”
小孩笑了兩聲,輕蔑地說:“你根本不懂。”
“我懂。”
“你懂什么?”他一副看傻子的模樣看著她,“少給我灌雞湯,少在那站著說話不腰疼,沒經歷過的人就沒資格指手畫腳。”
路知意仿佛沒聽出他的嘲諷,平靜地說:“我經歷過。”
小孩瞬間怔住。
下一秒,她卻指指卷子,“繼續講題?”
理所當然的,小孩猛地蹙眉,“你剛剛的話,什么意思?”
“你想聽?”
他干巴巴地說了句:“不想。”
可還是沒忍住,“我最討厭說話說一半的人,你既然開了頭,那就講下去。”
路知意笑了,“如果我講完了,你發覺我有資格對你指手畫腳,那你愿意聽聽我的建議嗎?”
小孩略一停頓,很警覺地盯著她,“你先講,講完再跟我談條件。”
還真是個不好糊弄的小孩子。
路知意擱下筆,靠在椅背上,端起水杯抿了一口。
“我媽出軌的時候,我并不知道。我爸是村支書,老好人一個,成天在鎮上幫這幫那,忙得不可開交。因為他太過好心,借出去的錢收不回來,家里的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我媽怨他,畢竟別人做村官,都有油水可撈。他非但沒往家里帶半個字兒,反倒把日子越過越窮。”
她盯著那卷子,聲色從容,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后來我媽就出軌了。我當時太年幼,鎮上又不如城里,花花世界無奇不有,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那陣子山上修國道,爸爸忙得要命,常常一周才回家落個腳,家里總有另外一個男人出入。我媽說,家里事情多,鎮上的劉叔叔好心腸,總來幫忙劈個柴,做點農活。”
“這事我爸也知道,他很感激那個劉叔叔,家里做點香腸臘肉什么的,也會往人家家里送。”
“后來有一天,工地上出了事,我爸回家拿錢,給受傷的工人墊付醫藥費。結果正好撞見我媽和那個劉叔叔衣衫不整,這才知道他們早就好上了。”
小孩一臉震驚看著她。
路知意卻問:“你猜猜看,結果如何。”
他只能重復一遍:“結果如何?”
“結果,我媽硬拉著不讓我爸追上去,發生肢體糾纏時,我爸失手把她推下了二樓。她頭朝地,當場死了。”
路知意抬眼望他,平靜得可怕。
小孩的嘴開開合合,半晌才問出一句:“那,那你爸呢?”
“在坐牢。”
“可他不是故意把你媽推下樓的啊!”
路知意頓了頓,“我也這么想過。開庭那天,法官宣判他六年有期徒刑的時候,我差點像瘋狗一樣沖上去揍那法官。”
“……”小孩大概沒想到,有人會用瘋狗來描述自己,“后來呢?”
“后來啊。”她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后來不那么年少無知了,知道家有家規,國有國法,哪怕是無心之失,那也是一條人命。”
兩人對坐著,路知意仿佛沉浸在往事之中,忘了開口。
最后還是小孩裝作不經意地問了句:“你不是要給我點什么建議嗎?”
她抬頭,“……你愿意聽了?”
“你先說說看唄。”
她笑了笑,這家伙,口是心非。
“我曾經很恨我媽,成天跟我爸吵架,后來她自己出了軌,卻害得我沒了母親也沒了父親。”
“可是時間長了,我又好像想明白了。日子不好過,沒有哪一方該承擔全部的責任。我媽是自私了點,可我爸也未免太無私,幫人幫到自己家里揭不開鍋,過猶不及,其實也是一種自私。”
路知意說:“其實后來這些年,我常想起我媽媽。她并不是一直都那樣的,她曾經對我好,對我爸也好,家里井井有條那么多年,都是她一個人忙里忙外。”
小孩打岔,“可她出軌了,這就是她的錯!”
“是,她是有錯。可一個人有錯,不代表我們要全盤否定。就算她出軌了,叫人不齒,也不值得用性命去償還。”她笑了笑,“畢竟沒有她,就沒有我。他們曾經也過得很開心,只是后來性格不合,理念不同,日子也過不下去。”
小孩憤憤不平,“不是這樣的,日子明明過得下去,是他們自己非要出軌。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這叫賤!”
路知意停頓了一陣,才說:“可是小偉,你不是真的希望你爸爸死掉。你今年十六歲了,十六年里,他并不總是像今天一樣混蛋。十六年前,是他心心念念在產房外守著你媽和你。他做的最大的錯事并不是愛上了別人,而是在愛上那個人的時候,沒有像個男人一樣跟你媽坦白,要么回歸家庭,要么徹底離婚。”
陳郡偉沉默著。
路知意知道,今天也該到此為止了,遂收回話端,最后說了一句:“我今天說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告訴任何人。”
他忽的抬頭,“你沒跟別人說過?”
她搖頭,“來上大學以后,你是第一個知道的。”
小孩不知怎的,無端雀躍起來,欲言又止了很久,最終問出這幾周都想問的那個問題:“……你上次要給我的那盒巧克力呢?”
路知意一頓,也沒料到他忽然轉移了話題。
“怎么了?”
“送出手的東西,沒有收回去的道理。”他若無其事地轉著筆,也不去看她,“所以我考慮了一下,還是勉為其難收下它吧。”
路知意啼笑皆非,最終搖頭,“我已經送給別人了。”
小孩一聽,炸毛了,“哪有你這樣的?說好送我,那就是我的了,你怎么能給別人?”
“是你自己不要,為免浪費,我才送人的。”
陳郡偉怒發沖冠,坐在那喘了好幾口氣,最終咬牙切齒,“你送誰了?”
路知意想了想,說:“一個和你一樣幼稚沖動,但是心腸很好的人。”
這么一想,還真有些巧,她饒有興趣地補充,“他也姓陳。”
也姓陳?
陳郡偉狐疑地看著她,忽然想起什么,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補完課后,他和路知意一起出門。
路知意回學校,他說要去他哥哥家蹭晚飯。
路知意也沒多想,很快和他分道揚鑣,臨走前,含笑鼓勵了一句:“小偉,期末考試加油!”
陳郡偉切了一聲,翻了個白眼。
她站在夜色里沖他笑,“知道你水平高,看不起那種無知的測試題,但拜托你拿出點本事,把作文也給寫了,至少讓那些看不起你的老師大跌眼鏡,知道你的厲害。”
“啰嗦死了,快走吧你。”他擺擺手,揚長而去。
出小區后,陳郡偉打個了車,很快抵達陳聲家門外,砰砰砰敲起門來。
來開門的是他大伯伯,陳聲的父親,一見他,有些驚訝,“小偉來了?”
陳郡偉飛快地叫了聲:“大伯伯。”
腦門往里一探,“我哥呢?”
陳宇森說:“他要帶大一的學生做晚操,已經回學校了,前腳剛走,你這就來了。怎么,你找他有事?”
陳郡偉想了想,說:“他上回答應借我本書,我進他屋子自己拿,行嗎?”
他在家中排行老幺,個個都寵他,陳宇森自然不會不同意。
橫豎就一本書的事。
“行,你自個兒拿去吧。”陳宇森往廚房里走,“還沒吃飯吧?我跟你大伯母說一聲,多添雙碗筷。”
陳郡偉徑直往陳聲屋子里走,應了一聲:“好嘞。”
推門而入,陳聲的屋子很大,有一面墻從頭到尾都是書架,內嵌式。
床頭有個陳列架,上面擺放著各種模型,全是型號各異的飛機。
陳郡偉一眼看見擺在床頭柜上的小熊禮盒,二話不說走過去,拿起來就往書包里塞。
果然在他這里!
死陳聲,奪人所好就算了,還好意思擺在床頭柜。他想起上回,上上回,還有上上上回,那家伙三令五申,還隔三差五打電話來查崗,非要他好好對待路知意,不許找茬。
還敢說心里沒鬼?
人家送盒巧克力罷了,居然這么大張旗鼓擺在枕頭邊上!
怎么,還想睹物思人不成?
隨手抽了本書架上的書,看也沒看是什么,拎著書包就往外走。
那邊的陳宇森在擺碗筷,“找到書了?”
“找到了。”
“找到就好,來吃飯吧,嘗嘗你大伯母的手藝。”
陳郡偉心情一好,連著吃了兩碗飯。
陳聲開車開到半路上,想起那盒周五帶回家的巧克力。
他不太喜歡那玩意兒,甜得發膩,但礙于是路知意送的,也沒想著送人。畢竟高原少女買這么一盒巧克力也算是奢侈,他不愿糟蹋她的心意。
半路上,忽然想起她周一就要考試了,這幾天嚴重睡眠不足……
干脆拿給她,讓她考前吃兩顆,長長精神。
看了眼表,還有時間。
陳聲一打方向盤,掉頭往家駛去。
進門時,飯桌上三人都有些訝異。
父母幾乎異口同聲:“怎么回來了?”
“有個東西沒拿。”陳聲的視線落在多出來的那個人身上,一頓,“小偉?你怎么來了?”
陳郡偉張著嘴,一口飯沒吞下去,筷子吧嗒一聲掉下來。
他飛快地站起身,去沙發上拿書包,“大伯伯,大伯母,哥,我忽然想起還有點事,趕時間,先走一步!”
這表情,這反應,明顯有鬼。
陳聲下意識抓住他的書包,“什么事這么急?”
書包拉鏈沒拉上,兩人這么一拉扯,巧克力禮盒吧嗒一聲滑落在地。
陳郡偉趕忙去撿,小心翼翼抱在懷里,一蹦三尺遠。
陳聲瞇眼看他,聲音低沉,“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