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回答淹沒在車子發動的引擎聲中,黑色的夜幕下,黑色的車子如一條蛟龍蜿蜒在綿延不斷的燈河中,無聲無息。
站在不遠處路燈后面的人慢慢走了出來,寶藍色鏡片的光芒在燈光的照耀下稍縱即逝,他慢慢攥緊雙手,眸光中閃過一絲冷冽的寒意。
“為何看到你開心,我的心卻很疼?”他從牙縫中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眼,英俊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變形。
“即便是要下地獄,也要有你陪著我,不是嗎?”他一拳頭搗在路燈的水泥柱上,紅色的血跡斑斑駁駁地印在柱子上,可是他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似乎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疼痛。
車子開到海邊,陸沐白把敞篷打開,兩個人坐在上面,吹著腥咸的海風,一邊聊天,一邊吃東西。
她深情地凝望著他,吭吭吃吃了半天,想把以前的事情都說給他聽,告訴他真相,可是陡然又想起他在做心理治療時的夢境,以及夢中那激烈痛苦的反應,沉默了一下,終于下定決心,決定暫時還是不要把真相告訴他。
“什么事情這么難以啟齒?”他彎了彎唇角,故意表現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戲謔地說:“是不是今天晚上想跟我回去,想讓我抱著你睡?”
“你!”她又羞又窘,臉上驀地升騰起一抹紅霞,假裝嗔怒道:“我看你是精蟲上腦,無藥可救了。”
“怎么會呢?我的腦里心里裝的可一直都是你!”他伸出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寵溺地說。
“你就是我的心,是我的肝,是我最愛的小心肝,是我的藥,是我的毒,就算是最致命的毒藥,我也甘之如飴。”
“滾。”葉傾城甩了甩被海風吹得凌亂的頭發,懶得去理他。
心里卻跟吃了蜜一樣甜。
她脫掉鞋子站在車上,張開雙臂遙遙擁抱著面前的大海,深深地呼吸著海邊清新的空氣,難掩臉上的幸福和激動。
黑夜的海上,無邊無際的海水映著閃爍的燈光,如一面黝黑的銅鏡發出明晃晃的光,海浪拍擊海岸的聲音此起彼伏,帶給人波瀾壯闊的視覺震撼和無限的聽覺沖擊。
遠處時不時傳來一陣陣馬達聲,在這寂靜空曠的夜晚顯得格外的清晰,天空中稀稀落落的幾顆星子,慵懶地眨著眼睛,清淡的影子倒映在明晃晃的海面上,隨著波浪起起伏伏,搖搖晃晃,漸漸迷醉在大海的懷抱中。
星星也睡了,大海也睡了。
她突然想起林志摩寫的《偶然》那首詩: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這首詩是她和陸沐白第一次分手時偶然看到的,最讓她印象深刻,刻骨銘心。
那時她難過地在宿舍里哭得昏天黑地,廢寢忘食,舍友實在看不下去了,也實在不堪其擾,于是忍痛割愛,把自己珍藏了N年的徐志摩的這本詩集送給了她,讓她拿來解悶。
結果,讀了這本詩集以后,她的靈魂突然有種超脫一切的自省和覺悟。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這句話帶給她多么深刻的領悟啊,這種對愛情抱著“既然曾經擁有,又何必天長地久”的崇高姿態,不正是她需要學習和借鑒的嗎?
于是她毅然決然的接受了他已有新歡的事實,把自己關在宿舍里三天三夜,閉關不出。
接下來,幾次三番求見未果的陸沐白,帶著樂隊守在女生宿舍樓下三天三夜,狼哭鬼嚎,硬是把女生宿舍攪得雞犬不寧,人心惶惶。
最后,忍無可忍的所謂那些成天把共患難,同甘苦掛在嘴上的好舍友們不顧她的反抗,用床單把她打包扔到了樓下,讓眼前這個男人跟撿垃圾一樣撿了回去,然后帶到他家旗下的一家酒店里,餓狼一般吃干抹凈,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她記得他曾經對她說:“從今以后,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當時好傻好天真,竟然相信了他的話。
就連他說葉子,相信我,我只是輕輕地放在那里,絕對不會深入的,好嗎?她竟然都懵懂地相信了。
可是當那撕心裂肺的疼痛真真切切傳遍四肢百骸的時候,她這才體會到:“寧愿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要相信男人的那張破嘴。”這句話是有多么的絕世經典。
可是如今,“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這幾個字仿佛成了他們愛情的魔咒,說好一輩子永遠不相忘的兩個人,走著走著突然就忘了;說好一生一世永遠只愛她一個的這個人,如今失憶后又重新愛上了他的主治醫師,一個身份是心理學博士的另外一個她,這是多么絕妙的諷刺!
世事無常,人生真是變幻莫測!
見她半天沒有說話,只是一個人站在那里發呆,他站起身從背后抱住她,雙臂摟住她的腰身,臉頰貼在她被海風吹得有些清冷的臉上,輕輕地摩挲著。
“在想什么?”他在她的耳邊柔聲細語地問。
“我在想,將來有一天,你會不會忘記我!”她的鼻子有些酸澀,眼睛里閃過晶瑩的淚花。
“傻瓜,怎么會呢!”他更加用力擁緊她,對她會有這樣的想法感到好笑。
“怎么不會呢?傻瓜!”她加重語氣重復著他的話,心中有著太多的抱怨:“你不是已經遺忘過一次嗎?如果再有一個六年,她真的不敢想象接下去會是什么結局。”
夜深了,回去吧,小心感
冒。”他牽著她的手,把她抱回座椅上,給她系好安全帶,關閉敞篷,慢慢發動引擎。
車子如離弦的箭一般駛離了海邊,在公路上疾馳著。
“去我那里還是回你公寓?”他故意問她。
“還有第三個選擇嗎?”她聽出了他的弦外之意,沒有正面回答他。
“當然。”他伸出一只手將她的小手握在掌心里,聲音變得魅惑而低沉:“就地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