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無意成仙

第七百零九章 天地之間往事去,陰陽山上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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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金陽道上的山雨和霧鬼,是手爬巖上的石刻與黃昏,是第一眼看見的逸都城,小院中的歌聲舞影,斜對門正直的捕頭,還有瓦舍之中假裝與他偶遇詢問長生的知州。

當時誰又能想到,那名捕頭會走上周雷公的老路,知州也能成為一代賢相與陰間的殿君呢?

栩州柳江,小舟幾日穿過千里畫卷。

凌波送信,同樣守信的江湖女子第一次與他拱手:

“江湖中人,先報名號,我本姓吳,取名所為二字,逸州西山派弟子,先生如何稱呼?”

煙雨下的安清如今想來仍是世間絕景,柳江大會也絲毫不愧是江湖盛會,那些武人似舞似斗的身影如今仍在他的眼前,與老燕仙小燕仙的相遇也恍如昨日。

義莊之中偶遇絕世劍客,大山之中拜訪先天山神,此時回想起來,印象最深的仍是那滿山的姜樸花。

南畫夜雨停留,云頂悟道求仙。

鏡島湖畔與周雷公初見,當時的他還沒擔任雷部主官。

長京城外昏昏,故人仍在堅守諾言。

瘸腿的國師親來拜訪,自有一番氣度,年邁的帝王懇問長生,也有滿身威嚴,長山之上杏花如畫,東城門口將軍歸來。

當時誰又知曉他們的結局。

清明時節,鶴仙樓上,一曲技藝通神的古琴,一身白衣的女子,輕松瞞過了道人。

現在想來,仍是奇妙。

道人不禁搖頭笑著。

想到北方戰亂,道人第一時間想起的,便是禾州一年的風雨,可記得最深的,卻是歸郡寒冬大雪、舀疫橫行中逆行的身影。

雪原融化,胭脂一樣的太陽從借來山上升起,邊疆大捷,三軍將士就地丟槍歡慶,卻不知千百年后,那座曾裝滿了鬼兵鬼將的草原龜城還是否能留下遺址,那連綿成線的雪廟,又能留下多少,蔡神醫除疫的傳聞,可還會在世間流傳?

道人眼前一陣恍惚,又好像回到了當年越州青桐樹林,神鳥劃過夜空的震撼場景。

那日得知,師父離他而去。

北欽山上,當蔡神醫決定再著醫經,顯而易見的,整個世界與無數人的命運都將隨之改變,豐州業山,驚天一戰,如今在道人的記憶中也只成了無足輕重的一幕畫面,反倒是海外的經歷與陽都的繁華更讓人回味一些。

“世道變了……”

“可有膽量與這妖邪一斗?”

“足下為何竊我竹杖?”

“天下要亂了……”

“想問陛下,此時命還貴否?”

一幅幅畫面串聯成線。

記憶如流沙一樣劃過,是這二十年間的一瞬,也是歷史長河中的一瞬,如今卻都變成了一張張畫,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一場滔天大火,可惜了不知多少萬年的青桐樹林,人間唯一遺留的上古世界。

隴州丹霞之中,道人緩慢走來,硫磺湖前滿天風沙,道人迎面而去,沙漠駝隊與金色黃昏,道人靜看夕陽西下,大山古寺,有一種蒼茫厚重的歷史風霜感,仍舊記得風中飄來那句:

“欲為諸佛龍象,先做眾生牛馬。”

鳴沙山的雪,地火國的火,花巖山滴水成湖,碧玉國點地融冰。

那座火焰山,快要熄滅了吧?

再回逸都,一夢好多年。

云州風景好,大山之上,真龍吐息,千山復綠,大地來春,恐怕直到生命的盡頭,當時場景仍會深深印在道人腦海中。

“我們在這里為道長坐鎮鬼城,道長贈我們長生丹,公平交換……如今自然該效仿道長,‘洗卻平生塵土,慵游萬里山川,去做江山風月的主人’。雖然只是當年泛江舟上閑談間隨口一說,卻非假話。”

“從此應多好消息,莫忘江上一閑人。”

“此舉上順天道,下應民心,諸位上神還請知悉,莫行逆天之事。”

“吾奉天帝詔令,特來降你!”

“吾乃火陽真君!”

“請諸位神官天將降妖除魔!”

“特來請教鏡神……”

“便需請問雷公,是人間百姓的神,還是天宮天帝的神?”

“道長,你欠我們斷尾一條,陽壽百年。”

山中的清晨真是安靜極了,窗外的世界紋絲不動,就連飄在山間的云霧都停下了變化,道人仍舊躺在閣樓之上。

眼前一陣陣恍惚。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當年山間小廟中與他警惕對望的那只貓兒。

“我乃三花娘娘。”

“我只是幫山下的人捉耗子。而且我原先有廟的,是個小廟,后來有人把我的泥像端到了這個大廟里來,不是我要來的。”

“那你為何要我跟著伱?”

“我不知道什么是孤獨。”

“我不知道什么是聘禮。”

“吃了你的魚,我就是你的貓了嗎?”

“你吃不吃蟲子?”

“你吃不吃耗子?”

“你不聰明。”

“我很聰明。”

“你是怎么知道它在里面的?”

“三花娘娘覺得你說得對。”

“只是下雨而已……”

“聽不懂……”

“你好像很厲害。”

“喝開水好呀,人都喝開水,開水喝起來是圓的,冷水喝起來是尖的。”

“吃兔子!”

“這座山炸毛了!”

“只是灰塵而已……”

“貓都是這樣的……”

“三花娘娘的燈籠很厲害,能將夜晚燙一個洞。”

此前的二十年間,是在她的陪伴下度過的,此后的很多年里,顯然也會在她的陪伴下度過,當年金陽道上偶遇,不得不說,實是這場游歷之旅中最大的收獲。二十年間幸事很多,再沒有超過這件的。

恍惚間回過神,天都要亮了。

貓兒仍舊躺在桌案上,沉沉睡著。

宋游從窗外山景中收回目光,又看向貓兒,眼光閃爍,還是沒有叫醒她,只是再度放回游記,小心起身,往樓下走去。

走出幾步,又停下來,轉身低頭。

一只三花貓兒,迷迷糊糊又偏偏倒倒,跟在他身后,好似什么事都不記得了,只是本能的跟在他身后。

察覺到道人停下腳步,她才覺得不對,抬頭一看,小臉上睡眼惺忪。

貓兒便坐下來用后腳撓頭。

“道士……”

“嗯。”

“三花娘娘被你感化了嗎?”

“是我被三花娘娘感化了啊。”

當日上午,太陽越升越高。

陰陽山與往日有些不同。

山下村莊,有人端著碗一邊吃飯一邊出門閑走,行至空曠之處,不經意的抬頭一看,看見遠方山中一間道觀靜立于山霧中。

有人外出勞作,剛剛走上田埂,稍一抬頭,便與那間道觀對視上了。

這間道觀既是山下一些人的回憶,也是一些人從小聽到大的傳說,一時眾人皆驚。

一傳十,十傳百,山下百姓議論紛紛。

“道觀回來了?”

“那么多年沒見了,那么多人去找,都沒有找見,怎么又出現了?”

“去看看嗎?”

“得去看看!”

“多叫幾個人!”

終于有年紀略大一些的人穿上衣鞋,三五相約一起,跌跌撞撞往山上跑去,有的還帶上了幾個香火錢。年輕一些的人則需要多一些勇氣才能跟隨上去,一邊走一邊抬頭,看著那座記憶中不曾出現過的道觀,興奮忐忑。

有些老年人則對此更為深刻,即使腿腳已經不便,卻也要拄著拐杖,讓家中年輕一些的后生扶著,跌跌撞撞往山上走去。

“這條路也出來了。”

“真是神仙啊……”

“這什么鐘?”

“莫要亂敲!”

“還是原先的樣子啊……”

“這個小池塘以前有嗎?”

“誰還記得?”

“哎呀我就說神仙要回來了,上次看見的道觀絕對不是眼花,就從那天開始,十里八鄉的妖魔鬼怪全都沒了個一干二凈,必然是神仙回來了一趟,否則哪有那么巧的事?”

“怎么沒開門?”

“去敲一敲嗎?”

“誰去?”

眾人在門口議論紛紛。

幾乎同時,只聽一聲響。

“吱呀……”

道觀的大門緩緩打開,從中散出幾分香火味道,眾人定睛看去,里頭是三間神殿與一個院子,院子干凈,有個巨大的香爐。

開門的是個女童,身著三色衣裳,臉蛋白嫩,干凈無比,明眸大眼,靈氣十足,一眼便不一般,可臉上卻看不出一點表情,打開門后便站在門里,仰頭把他們盯著。

“咦?”

眾多村民百姓亦是停住腳步,站在門外與她對視,一時躑躕不敢進。

“是個女娃……”

“以前不是啊……”

直到里面走出一名道人的身影。

道人身著泛白的舊道袍,面容年輕,雖然眉宇神情已與多年前不同,卻也依然讓一些年長之人感覺到了幾分熟悉。

“哎呀!是他!”

“是當初那個小先生!”

“還和以前一樣!”

有幾名村民百姓睜大了眼睛。

“眾位香客善信請進。”

道人對著他們恭聲行禮,目光掃過一個個年長的村民,有些能找到幾分熟悉,有些則早已消失在了記憶中:“闊別多年,還能在此與諸位相見,實乃幸事。”

身邊三色衣裳的女童這才開口,學著道人的話,語氣卻要嚴肅許多:

“眾位香客善信請進!”

眾人互相對視,這才跨進道觀中。

“見過先生。”

有人對著宋游拱手躬身。

“見過足下。”

道人亦隨之回禮。

“小……先生,以前那個女觀主呢?”

“那是家師。”宋游一臉平靜的說道,“家師十幾年前就已經去世了。”

“去世了?你們不是神仙嗎?”

“諸位誤會了,我們只是山中道人,不是神仙,也會生老病死,不能長生不老。”

“那你們這些年去了哪?”

“因事外出了一些年。”

“還說不是神仙,連道觀都搬走了。”

“道觀一直在此,并未被搬走,只是一些障眼法罷了。”道人依舊平靜答道,“諸位若去廟會趕集,也能見到這般法術。”

“那你們還走嗎?”

“起碼之后幾十年不會走了。”

“那就好那就好……”

“前幾年我們在山中看到道觀,可是你們回來了一趟?山下的妖怪可是你們除掉的?”

“確實回來了一趟,妖怪則是我家童兒與燕子除的。”宋游說完指著三花娘娘,“這位便是我家童兒,名叫三花娘娘。如今道觀中還有一只燕子,諸位以后也能見到。”

“好好好……”

“在下還收了一名徒弟,才剛一歲多,今后同在此地,也請諸位鄉親父老多多關照。”

“不敢不敢,如今這世道這么亂,到處都有妖精鬼怪跑出來,我們才該請求神仙高人的幫助才對。”

“此乃我等本分。”

“先生今日能上香嗎?”

“可以。”

“我家老母好似中了邪……”

“不知足下住在何處,下午請我家童兒去村中走一趟。”

“這是老朽家做的臘肉……”

“這如何是好?”

“我們村有條狗成了精!”

“諸位莫急,慢慢來說。”

道觀新開門,眾多雜亂的聲音。

道人神情平靜,一一應付。

三花娘娘就站在旁邊,目不轉睛的盯著看。

今天算是道士給她的演示,從今之后,開門和接待香客的任務就是她的了,起碼要等到小江寒長大,才能交接這項職務。

這是道觀的經濟命脈,不可疏忽。

不知過了多久,這些香客才終于離去。

三花娘娘也已做好了準備。

大安十年,初秋。

道觀一切都已走入正軌。

一個尋常的秋日清晨,遠方山水清秀,幾團云霧靜靜地飄在山間,溫度清涼。

道士在屋中睡覺。

燕子在天上亂飛。

小江寒剛剛醒來了一次,睡得腳麻了,哭得整座道觀都聽得見,三花娘娘把她抱起來哄了好一會兒,終于哄得不哭了,又教她站在床上用力跺腳,隨即又聽她哭了好一會兒,現在哭得累了,又睡著了。

三花娘娘則端了一張小板凳,坐在道觀門口吃著早飯,她一手端碗一手拿筷,背靠著墻,自然弓腰,整個人縮成小小一團。

碗中一碗白米飯,幾片香腸,昨天晚上剩下的剩菜,還有兩根酸豇豆,有一種平淡美好的感覺。

三花娘娘吧唧吧唧。

遠處風景依舊。

這樣的生活,好似能過很多年。

忽然之間,一聲鐘響,響徹十里群山。

“咚……”

三花娘娘直起身,抬起頭,看向山下。

陰陽山上,有故人來。

全書完。

感謝大佬“讀者20210228181150090”的盟主!

鞠躬露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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