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喝著水,陸寧也聽著隔壁茶桌兩個文士在八卦,其中一個文士,自詡有親兄長在使相府聽差,大聲講著使相府的秘辛。
周國的使相,就是歸德軍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充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李重進。
即是手握重兵的節度使,又加了宰相名義,更有名義上皇帝親軍的指揮權,所以稱為使相。
這李重進,也是趙匡胤最大的政治對手。
那文士則在談論什么,使相,作為本朝開國之主太祖皇帝的親外甥,府里,是有謁者的,是當初太祖親自賞的太監。
陸寧聽著聽著,都是些奇談怪論的八卦,搖搖頭,便起身結賬。
夜幕降臨時,陸寧一身黑衣,趴在了趙普府邸一棟房屋的屋頂,而等他刺溜下去,卻已經變成了一個還算漂亮的侍女,只是劍眉剛毅,英氣太重了一些。
后世也變裝過女子,陸寧也沒什么心理壓力,只是和后世不同,現今如果自己屬下們知道自己穿過女子裝束,那肯定是一場軒然大波。
所以,便是在趙普夫人面前,陸寧也不準備承認自己的身份,想來就算日后趙普夫人想明白了此事,但自也不敢大肆宣揚,最多,和其丈夫趙普私下嘀咕幾句。
扮作女子,是為了讓趙普之妻多些安全感,更快的取信她。
趙普所畫的他府邸的草圖,陸寧已經爛熟于心,沿著畫廊,向趙普及夫人的正堂寢室走去。
此時夜深人靜,趙府中,只有兩三個房屋,有燈燭的亮光滲出。
突然陸寧停下腳步,微微蹙眉,隨之一拐,進了一個小院,這院落的正堂,也有燭光。
陸寧湊到窗外,傾聽里面兩人的對話。
對話兩人是一男一女,隔得還遠時,陸寧聽到那男子好似是要殺人,并嫁禍給趙府,那事情鬧起來,趙府成為城中焦點,想低調的接走趙普夫人的計劃,不免泡湯。
“公主,你莫怨老奴!”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還是請公主自行上路吧,也好保得全尸,這是老奴最后能為公主做的事了!”
公主?陸寧怔了怔,手指沾了唾液,輕輕在紙窗上點了個孔,向里面看去。
內里錦紗屏風前,站著一名紅色襦裙女子,面貌是中人之姿,但就那樣隨隨便便站著,就有高高在上凜然不可侵犯之感,而且,眼神極為清澈,堅定剛毅,只是此時,臉上有怒色。
“殿下,你就莫拖延時間了,老奴知道殿下一向聰明的緊,足智多謀,但是,今日殿下,是注定輸了,殿下的侍從,都已經被老奴下了藥,送上了西天,殿下,就請上路吧!”
說話的人背對陸寧,看不清楚他面目,但聲音尖細,此時他將一條白綾,丟給那女子。
“殿下也莫想以情動之,老奴自殿下幼小時就跟隨殿下,這十多年的情誼,老奴也不想的……”背對陸寧之人,輕輕嘆口氣,“但今時不同往日,老奴也只是想,留自己一條命,留老奴的幾個侄兒,為老奴家延續香燈……”
陸寧聽得不明不白,傾聽四周,并沒有什么埋伏,隨之,猛地推門走進去。
背對陸寧之人猛地轉身,是一個白面皮的老頭,見到陸寧,吃驚的看到鬼一般,失聲道:“你是誰?誰叫你進來的,大膽!”
那女子同樣有些疑惑的看著陸寧,又看向那老頭,蹙眉道:“劉醒,你搞什么鬼?”她不相信,這個心思細密,自己一直引為親信的人,會出這樣一個大紕漏。
陸寧卻又微微一怔,女子聲音極為輕嫩,和她普普通通的面貌,不太相符。
白面皮老者,突然一個箭步就到了陸寧身前,手里握著匕首,朝陸寧腰眼捅來。
下一刻,噗通,他就摔在陸寧面前,疼的臉煞白,一口氣憋著,險些暈過去,但他咬緊牙關,不敢叫出聲。
“你是什么人?你又是誰?都說說,到底怎么回事,我可懵著呢。”陸寧點點女子,又點點白面皮老頭。
見陸寧擊倒了白面皮老頭,女子清澈雙眸,才真的詫異起來,打量著陸寧,突然咬咬牙,道:“本宮是梁國長公主!”
哦,永寧公主?
陸寧的前世,很多這個時代的重要人物都沒聽聞過,但現今北國皇族中人,自然都略微打探過,知道這位永寧公主和北國其他皇族成員間,錯綜復雜的血緣關系。
永寧公主又指了指白面皮老者,說:“他本來是我的老奴,現今背叛了我,受我之表兄李重進唆擺,要在這里殺死我,并嫁禍給趙家,趙普失蹤,生死不明,李重進自會將此案辦成趙家已經和南朝勾結,謀害本宮的鐵案。”
陸寧微微點頭,又蹙眉道:“趙普不過是都護帳下幕僚,雖然失陷北國,但公主殿下便是口頭撫慰下已經是皇恩浩蕩,為何親身來,又住在這里?”
“魏家是我周國大族,何況,我那幼小的弟弟,幾乎未得到軍中將領的支持,我希望,能幫他在軍中獲得人望。”
“我的身份,魏氏并不知道,本想離開后回到開封,再由弟弟下旨表皇族撫慰之意,到時我曾經代表弟弟親自來到趙普家中撫慰遺孀的消息,也會傳遍所有軍鎮。”
“住在這里,倒不是我所想,是我那兄長之主意,只是我雖對他有所防備,來這宋州他坐鎮之地,也為觀察兄長之真意,但我想不到的是,他會如此狠心。”
陸寧聽著,漸漸明白,這永寧公主,和李重進,是親表兄妹。
永寧公主四處奔波,都是為了現今的幼主郭宗訓,因為郭宗訓暫時得不到什么高級將領的有力支持,她代表幼主親自來撫慰趙普之妻,是給軍中中層軍官看呢。
這永寧公主,好似對被自己射死的周國先帝郭榮,沒什么好感,因為郭榮只是她父親的養子,她覺得,是郭榮行事魯莽,害死了她的兩個親哥哥,偏偏郭榮卻逃得了性命。
但現今周國權力之爭,她卻無條件的站在了郭榮之子,幼主郭宗訓的身后,因為不管怎么說,郭宗訓終究是姓郭,從名節上,一代代傳下去,周國還是她郭家的天下。
而如果李重進或者趙匡胤等重臣得勢,最終卻不知道郭家人會如何了。
而果不其然,顯然,現今永寧公主已經成了李重進的眼中釘,竟然要痛下殺手。
“咦!”陸寧突然看向永寧公主身后。
永寧公主清澈眼神卻兀自看著他,“你就不必故弄玄虛了,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了,你覺得,這周國之大,還有你容身之處嗎?哪怕你現在殺了我,李重進也不會放過你!看你男扮女裝,也不是趙府中人,是來偷盜還是做什么?”
“不管你來趙府原本打得什么鬼主意,現在,你只有一條路,幫我逃離宋州,等回到東京開封,我自會重重報答你,比你現今要做的事所得,強了百倍!”
陸寧一時有些無語,聽明白了其中關節,本來想打暈永寧,卻不想,被她看破,更一大堆說辭,如果自己真是雞鳴狗盜之徒,估計還真被她說中了。
而且,自己已經刻意變音,這方面,自己可是經過嚴格的訓練,卻不想,被她一眼就識破,這女子,很不簡單。
陸寧又看了眼腳下滿臉恐懼的劉醒,本來自己是準備說服趙普妻子魏氏后,由魏氏準備船只離開宋州,用個兩三天時間也無妨。
但現在,如果劉醒天亮前不去向李重進稟告,事情如何發展就難以預料了。
李重進未派出任何部曲參與此事,而是要劉醒一個人做,擺明是為了撇清關系,又或許,對自己這個小表妹,終究有些不忍心,如此不派自己部曲,一切都是小表妹身邊自己人做的,他心里能安樂些。
但事情若不成呢,他又會如何反應?
陸寧心思電轉,隨之對永寧公主道:“好,我們就連夜出逃,不過,我們反其道行之,不西上開封,我們東下徐州,送你到徐州,然后你自己想辦法吧,我還要帶上魏氏夫人。”
永寧清澈眼眸一亮,確實,反其道行之,就算李重進追趕,也肯定是順汴水西上,以為自己逃去開封呢。
不過,永寧公主打量著陸寧,突然問:“不會是趙普,真的降了南國吧?”隨之她就搖搖頭,覺得自己想多了,趙普對南國人來說,根本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又哪里還會冒險派人來接他家眷?
“出城的話,我這里有令牌,我到時亮明身份找個借口威嚇守城兵卒,就是不知道有幾分把握。”永寧公主皺眉思索。
陸寧搖搖頭:“出城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辦法。”說著拎起劉醒,對永寧道:“你在此稍待,我去見魏氏夫人。”
永寧公主清澈眼眸凝視著陸寧,終于,點了點頭。
陸寧拎著低聲呻吟的劉醒進入魏氏寢室時,將魏氏嚇了一跳,她這幾日都睡得很晚,當然,也正是陸寧知道她沒睡,才直接推門而入。更順手點倒了房內魏氏的侍女。
“你,你是什么人?……”魏氏嚇得俏臉發白。
陸寧便將趙普書信遞了過去,“夫人,我來自海州,特來接夫人和令郎,這是趙普寫給夫人的書信。”
魏氏一呆,忙接過去,看著信箋上熟悉的字體,她的身軀微微顫抖起來,“這,這,郎君他真沒有死?”
陸寧并不言語,書信他看了無數遍,沒找到藏頭之類的暗語,而如果其中普普通通一句話就是趙普和其夫人約定的暗號,那也不太可能,何況,就算有這種暗號,也不可能里面還能泄露自己的身份,要捉拿自己什么的,最多就是示警,對趙普及其夫人兒子,也沒什么好處。
魏氏急急的看著書信,眼眶漸漸紅了。
陸寧說:“夫人,現今形勢緊急,夫人府上,剛剛牽涉了北國宮闈中巨變,所以,快些去叫醒小郎君,我們這就走,其余詳情,你去聽永寧公主講。”永寧公主所說,自然比自己的話令人信服,而且,自己手上還有個活人證。
說話間,陸寧眉頭突然就皺了起來,他五官靈敏無比,卻隱隱聽到,有女子高喊的聲音。
“我是梁國長公主郭妙姿!速速來人!速速來人!趙普叛逃南國,其家人要謀害我!”
“我是梁國長公主郭妙姿!速速來人!速速來人!趙普叛逃南國,其家人要謀害我!”
是永寧公主!
陸寧愣了下,隨即啞然失笑,這丫頭片子,倒是一肚子鬼主意。
不管先前她為了穩住自己怎么想,或許,真想借助自己逃命來著,但估計很快,她又想到了更穩妥的辦法,現今就是逃到大街上大聲喊叫,如此,她的安全還真能保住了,而且,會被李重進重兵保護,送到開封。
“夫人,得罪了!”陸寧順手在魏氏脖頸一敲,魏氏便即暈倒,陸寧隨之一掌擊在劉醒脖頸,令他從此,永遠也不能蘇醒。
夾起魏氏,陸寧便向另一間寢室奔去,那里,是趙普和魏氏唯一的兒子,剛剛五歲的趙憲宗的房間。
魏氏醒來時,她和幼子,都在船艙中,而這艘船,飄蕩在汴水之上,一路向東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