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皇宮氣象萬千,巍峨殿宇層層疊疊。
陸寧在謁者引領下,進了一處殿宇,陸寧正琢磨如何施禮,卻聽一個溫和的聲音:“不必多禮,看座!”
陸寧怔了下,現時臣子和皇帝敘話,大多是坐著,但有臣子第一次覲見圣天子,自然要行跪拜禮,當然,也正因為不似后世將跪拜禮看得那般重,所以今日唐主為示恩典,才免了自己這一拜。
謁者搬來椅子,陸寧微微躬身:“臣告座。”這才坐下,也瞥到了前方明黃軟榻上,坐著一位面相慈和的老人。
本朝自認承繼大唐正統,以黃色為尊貴,這處殿落雖然不是正殿,但也富麗堂皇,宮闈也是以明黃色為主,更顯金碧輝煌。
“東海公,你的癔癥可好些了?”唐主的聲音很溫和。
“好似,最近并沒有復發……”
“那,壽州之戰,你是如何射殺偽主郭榮的,可還記得?”
陸寧心里立時一凜,卻不想,唐主單刀直入。
不過想也知道,對自己,唐主必然有很多疑惑,如果不問明白了,又如何會將一處軍鎮,交由自己統領?
“臣,臣所說,或許荒謬,但句句屬實,臣自己也想不明白……臣本是農蠻,要說不同之處,也只是幼時母親疼愛,學過幾年字,爾后就是農人的生活……”
“到去年正月被征為團練,卻不想天降驚雷,之后的事情,臣就不記得了,到得后來清醒,臣覺得,懂了一些鍛鐵之類的竅門,在渾渾噩噩中,不知道怎么得來的弓箭,臣也尋到了,臣還覺得,自己心思也開了竅,不過做的事,好像亂七八糟的……”
陸寧這話,倒也不算扯謊,而且可以說,都是真話,除了隱瞞了自己是后世來人。
很多事,本也瞞不住唐主。
唐主沉默。
陸寧明白,這個世界,雖然很多解釋不通的事情就歸因為上天,但實際上,真到具體的人和事物上,如唐主這類人,怕是不怎么相信怪力亂神之語。
但自己所言確實是真話,對唐主來說,好像自己的怪異行為,也真沒有別的解釋。
現在就是需要唐主考慮,自己到底是天意中助他李家的賢才還是禍亂南唐江山的妖怪,亦或,根本就是無關緊要的怪異之事,不過恰好,助到了李家。
如果現在是太平盛世,南唐已經一統天下而不是強敵環伺,陸寧覺得,自己多半就會被唐主推出去砍腦袋,不過,現今亂世,就算唐主認為自己將來是什么禍患,但只怕,也會先想一想,自己現時有沒有利用價值。
何況,說不定唐主根本不信怪力亂神之說,只以為自己是無意中開了竅,就如吳下阿蒙、古之姜尚等等。
良久后,唐主淡淡問:“靖海軍,你準備如何經營,令你領靖海軍,可不是讓你籌建什么海軍,你和從嘉瞎胡鬧的言語,做不得真。”
陸寧心里微微松口氣,至少,暫時解除了危機。
可是,一時間,也實在想不出一個軍鎮,要如何經營?無非多籌集糧錢,科學訓練,更要實戰訓練,煉出一支百戰之師。
但,這泛泛之談,可不是什么對答之策。
這種策論,要說得天花亂墜,讓人聽起來云里霧里,但光明的前景必須講出來,比如三年平沂、密之類的,如此,圣天子才會深以為然。
好半天,陸寧咳嗽一聲,“這,只能到任后再看……”
“唉……”唐主嘆氣,想來也在搖頭,“你這家伙,只知道胡鬧嗎?難道軍國之事,也要臨時抱佛腳?”
陸寧揉揉鼻子,“終歸,臣定不會令北軍越雷池一步!”
“這還像句話。”唐主輕哼了一聲。
“你既然沒有什么主意,我便給你派個副使,你看朕弟之子從浲如何?”
“啊?”陸寧目瞪口呆,張嘴道:“他比我還不學無術呢……”
“你這家伙!”唐主瞪起了眼睛,語氣漸漸嚴厲,“所以你就欺辱他,令他欠下你三千萬貫?朕的國庫,也無這許多錢!”
陸寧就知道,顯然昨晚的事情,已經被人告了黑狀。
不過這事兒,還真有些冤。
“這,臣冤枉啊,臣下注,是因為那南昌公和保寧王斗雞,臣不過覺得保寧王的斗雞無人問津無人落注,和保寧王閑聊幾句,說該如何定賠注才是賭雞之道……”
“胡鬧,胡鬧……什么賭雞之道?賭雞也有道?”唐主連連搖頭。
“就是,就是賭雞的樂趣……”陸寧咳嗽一聲。
“胡鬧,真是胡鬧……”
唐主雖然說著胡鬧,但更像某種長輩訓斥子弟而不是打斷陸寧的話不令陸寧說下去,陸寧就繼續道:“那南昌公便覺得臣多事,出言激臣下注,臣本來就性子直,受不了激將法……”說到這里時唐皇好似胡鬧二字都懶得說了,“又見保寧王以老雞出戰,所謂老驥伏櫪,其情可憫,臣甚是感動,偏偏沒人落注保寧王的老雞,看著甚是可憐,臣一時沖動,這才落注……”
“胡鬧!”唐主冷哼一聲,不過過了會兒,問:“你方才是說,許多人在從浲的斗雞上落注,卻沒什么人在景逷的斗雞上落注,是這個意思么?”
“是,圣上若不信,召來保寧王一問便知。”
唐皇就沉默。
陸寧欠身,“陛下,說到此事,臣還有個不情之請,那南昌公是皇太弟之子,欠下巨款,臣卻不敢去討要,還請陛下為臣做主!”
“你這家伙,借桿就爬!”唐主瞪起了眼睛。
陸寧小聲道:“本來就是如此,若我輸了,敢賴賬的話,皇太弟怕會砍了臣的腦袋……”
“你的意思,我皇家仗勢欺人了!”唐主臉一冷。
“臣,臣不敢……臣只是說皇太弟一家……”
唐主立時擺擺手,“不要說了!”
等了一會兒,唐主冷哼道:“若是旁人,第一次見朕就敢唆擺朕之家事,朕必不饒!你這家伙,真是膽子比牛都大,怪不得當日,聽聞你射殺郭榮后,還又追去人家陣里亂殺!”
“這些,臣,臣實在記不得了……”陸寧心里也有些無語,好像,是過分了,有點欺人太甚,若自己清醒時,必然不會如此。
“從浲賭輸你的,景逷會幫你索要,不過什么三千萬貫?莫胡鬧!能要多少,就要景逷幫你要多少吧,那從浲,也該受些教訓。”
陸寧便知道,自己說起當日賭雞情形,雖然說得隱晦,但唐主何等人?瞬間就能想象到了當時的畫面,侄子竟然敢在王叔面前分庭抗禮,依仗的是什么?
保寧王雖然是富貴王爺閑散王爺,但唐主一向疼愛這個幺弟,反而兩個帶兵的弟弟,未必如保寧王這般,還能在唐主的心目中保持初心,保持最淳樸的那種血脈親情。
“謝主隆恩!”陸寧起身,深深躬身。
“哼哼,我可成了幫你催債的,你是該謝謝我!”唐主冷著臉。
陸寧訕訕的,不過倒是覺得,這唐主,除了耳根子軟,應該算是一個好人,當然,好人,未必等于好帝王。
“靖海軍副使,你可有什么人選?”
“陛下不是要用南昌公么?”陸寧現在,倒隱隱有些期待了,既然可以奉旨要債,把那李從浲弄海州去,每天面對面能看到他,沒事逼逼債,也挺有意思的。
“你又想胡鬧!”唐主哭笑不得,越是接觸,越是明白這家伙的脾性了。
陸寧干咳一聲,縮了縮腦袋,漸漸的,倒真有跟家里長輩聊天的感覺了。
或許是因為,前世是孤兒,今世父親也早亡,一直沒有和很強勢自己不能頂撞的男人接觸過吧。
“你有什么人選沒有,別保舉什么女官!”唐主又是冷哼一聲。
陸寧老臉甚至都有些紅,好似自己在東海的荒唐作為,根本瞞不住這位老人。
想了想,說:“海州刺史楊昭,可堪大用。”他也不認識,其他夠級別可以提拔為軍鎮副使的官員。
“也是你的債戶吧!”唐主哼了聲。
“臣,臣豈敢啊!陛下這可真是冤枉臣了啊!”陸寧急急分辯,“雖然臣贏了他,但已經聲明,分文不取啊!”
唐主呆了呆,本來只是一句警示他的言語,也隱隱有開玩笑的意思,卻不想,這家伙,這還真的如此膽大妄為,一州刺史都險些成為他的債戶。
“你,你要氣死我了!”唐主真覺得,不知道要怎么跟他把談話繼續下去了。
“你快去吧,快去吧!我怕忍不住,就要削了你的藩!”唐主連連揮著手,幸好今天本就想和這少年深談一次,所以,殿中便是一個謁者也無,誰也看不到圣天子如此失態。
陸寧揉著鼻子,一時也覺得自己胡鬧太過,罪孽深重,抬頭間,又微微一怔,唐主老了,雙頰深陷,前不久一場重病已經令他沒了往日的精氣神,雖然現在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的,但是,顯然并沒有真的動怒,更像是長輩恨鐵不成鋼的發脾氣。
“臣,真的可以走嗎……”陸寧一時,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走,好像,歷史上被皇帝轟出去的大臣自己并不是第一個,但如此轟出去的,好像是唯一了。
唐主無語的看著他,終于語氣柔和下來:“你這就去吧,領靖海軍,好好幫朕看著北方門戶!”
“是!”陸寧躬身,轉身向外走,思及這唐主,便是歷史上,也沒有幾年壽數了,現今更是為了皇權之爭,心力交瘁,怕比歷史上還要短命。
自己,這是清醒中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后一次和這個老人見面。
耳邊傳來唐主自言自語的嘆息,“這家伙,亂七八糟的,不過,好久,沒和人這么聊天了,有赤子之心之人,那還是先帝在的時候……”
陸寧感官極為敏銳,唐主這話,自想不到這世上還有人聽到。
回頭看時,唐主靠在榻上,看起來很是疲乏。
陸寧猶豫了一下,終于站定腳步,轉身跪倒:“陛下,臣在東海,會日日盼陛下安康!臣若力所能及,也必保鄭王殿下一生富貴平安,子嗣綿延!”磕了個頭,起身大步而出。
陸寧知道,后面這句話,可能不得體,但是自己肺腑之言,今日性情所致,便想讓老人活著,聽到自己這句話。
這是自己對老人的承諾,也是老人對自己頗多照顧后,應該得到的回報。
何況,這句話有很多理解,更多的可能,還是老人會理解為自己會努力幫助李煜,將來,免受皇太子或者燕王的迫害。
唐主怔了下,看著陸寧的背影,目光變得深沉起來,但良久,終于還是輕輕嘆息一聲,緩緩靠回了軟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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