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地而坐,尤懿懿跪坐在陸寧身旁,她穿著黨項貴族女子服飾,寶石紅對襟寬松長袍,嫩綠下裾曳地,袖口緊窄,錦紗包著手腕,裙下則是紅色繡花布靴,有著濃濃的西域風格影響,彩飾鮮艷繁多,穿著尤懿懿身上,更映得她姿容絕美,風情四溢。
桌案上,有幾味黃羊平野利部才烹制的特殊食品,如用奶酪、肉丁和面團一起烤熟,味道很鮮美。
當然,不管何等食物,陸寧都是淺淺一口,雖然對方下毒可能性不大,但也要提防。
尤懿懿也有樣學樣。
“鄉老,黃羊平一地戶、口和牲畜足數,便有勞了,這幾日,我便留在這黃羊平,和鄉老一起核算數目。”耶律斜軫敬野利正榮酒時,笑呵呵的說。
野利正榮本來笑孜孜的表情立時凝固,文總院帶來的圣旨中,雖然說明,黃羊平一帶,也屬安慶衛,但封他為“鄉老”,是以,野利正榮本以為一切照舊。
卻不想,席上談話,漸漸感覺,這鄉老,可不是什么羈縻族長之類的意思,更像是一種榮譽稱號。
現今,契丹羽林郎更是挑明,他這鄉老,最多就是一個黃羊平繳納賦稅的經手人,而且,還要有人在旁監督。
要統計人口、牲畜,造冊獻給齊人,從某種角度,就等于,要他真正放棄對本族的統治權。
“好說,好說!”野利正榮很快,臉上又掛了笑容。
外面,突然一陣喧嘩,有野利部彎刀番兵匆匆進來,在野利正榮耳邊低語了幾句什么。
野利正榮揮揮手,番兵退下。
酒宴算得上盡歡而散,陸寧和尤懿懿出氈帳,隨之便見到氈帳前高高木樁上,懸掛起一名小伙子,小伙子全身被扒光,只有要害部位有襤褸布條遮住,身上滿是傷痕,但其肌肉虬結,便如獵豹一般,雖然傷痕累累,臉上滿是血污,更不知道多少時日沒給食物和水,看起來,好似昏厥了過去,但也能令人嗅到其身上極度危險的氣息。
見陸寧目光看向被吊起來的黨項青年,耶律斜軫便問野利正榮,“此是何人?”
野利正榮心下不愉,這文總院,架子實在端的太大,都不怎么跟自己說話,有什么想問的想說的,身邊人就跟狗一樣,馬上就能明白,替他發問,替他言說。
甚至他身旁內記室,都能當傳話的,中原人的傲慢,顯露無疑。
這耶律斜軫也是,好像巴結他的厲害,可惜這契丹勇士了,怎么就甘心為齊人做狗?
野利正榮心里嘀咕,臉上不動聲色,說道:“他是細封部的叛賊,逃到本地被本部緝拿。”咬了咬牙,“囚在狗籠中,這廝還逃了出來,殺了我數名族人,若不暴曬他祭天,怎對得起我族人亡魂。”忿恨神色,這卻不是作偽了。
陸寧心中微微一動,細封部的人?
李光憲,率領萬余名族人以平亂為借口避入地斤澤,那里,是細封部傳統領地。
本以為,李光憲唱的戲碼和西夏開國之祖李繼遷一樣呢,但現今看起來,其境界比之李繼遷卻差遠了,難道還真趁機會給細封部按個叛亂的罪名,吞并細封部?
如果李光憲真這般做,和李繼遷相比,目光之長遠,那就差了一個數量級。
“細封部也未必真的叛亂吧!”拓跋山在旁冷冷的說。
野利正榮暗暗咬牙,咬本族最狠的,往往就是叛徒,草原規則一向如是。
陸寧做個手勢,耶律斜軫對野利正榮道:“放下來!文總院要問他幾句話!”
野利正榮怔了下,想借口推脫,但發現,卻也實在沒什么借口,細封部反叛夏王,那從大義上,就是反叛齊朝,這位宣撫四方的文總院,還真是正管。
“噗通”,黨項青年重重摔在沙地上。
又幾盆冷水,潑在他的臉上。
陸寧笑笑,“他沒暈過去,不過,給他點水喝。”
本來緊閉雙眼的黨項青年,立時睜眼,很不友善的盯向陸寧,便如毒蛇盯上了獵物。
拓跋山哈哈大笑:“在文總院面前想做狐貍,你小子很有趣。”
陸寧無奈,怎么聽著這話,都有些別扭。
“喂,你叫什么名字?可聽得懂齊語?”耶律斜軫大聲問。
黨項青年冷哼一聲,不言語,掙扎坐起來,他雖然被繩子捆縛雙手雙腳蜷曲坐在地上,耶律斜軫、拓跋山等數人坐在高頭大馬上在他面前,但看他氣勢,卻并不稍減。
陸寧心下一動,這小伙子,不是簡單人物。
拓跋山好像也有所感,上下打量著他,突然道:“細封出虎豹,現在的地斤澤,最兇猛的虎蟲叫細封鐵膽,可是你?”
旁側野利正榮心下也是一凜,不管如何拷打,這細封部男子也不吐口,莫非,真是細封部中號稱第一勇士的細封古爾伯?中原名,細封鐵膽?
立時,野利正榮后悔令齊人見到他了,不過,本來就是囚禁在帳篷中,禁錮在狗籠中,誰知道他還能跑出來?驚動了齊人。
黨項青年,還是冷冷的不作聲,眼中,一抹焦慮被陸寧捕捉到。
顯然,他便是那細封鐵膽無疑了。
地斤澤的細封部,來夏、銀地前,自也看了密監搜集的情報,細封部首領細封詰汾,是一位剛剛繼位的年輕首領,細封鐵膽,則是細封詰汾的妻弟。
看細封鐵膽,不愿報出名字,避難一樣的舉動,李光憲,顯然在地斤澤,對細封部做出了很不友善的舉動,真是準備侵吞細封部?
“帶走!”陸寧指了指細封鐵膽。
野利正榮笑道:“文總院,叛賊的小小漏網之魚,何勞文總院審訊?待我……”
突然,卻見齊人總院伸手,旁側那完顏羽林衛將背上弓矢雙手奉上,野利正榮一呆。
“嗖!”“嗖!”
兩道黑影激射而出,直射細封鐵膽。
細封鐵膽根本來不及反應,便猛地被大力帶的仰天摔倒,便如被釘在了地上一般。
卻是手腕之間,足踝之間,各中一箭,直直釘入了地中。
野利正榮正莫名其妙之時,卻見那細封鐵膽慢慢坐了起來,很快掙脫了手上繩索,又彎腰,將捆縛足踝的繩索解開,掙扎站起,看向那齊人總院。
野利正榮心下一凜,這文總院,箭術簡直神乎其神,顯然目標就是捆縛細封鐵膽手足的繩索,麻繩便是沒被直接射斷,但肯定也射破了幾股,使得細封鐵膽能掙扎扯斷繩索。
細封鐵膽,看向齊人的眼神,復雜,也有些震撼,但隨即,又是滿臉怒氣。
此時,卻見齊人總院已經策馬而出。
耶律斜軫對細封鐵膽招招手:“跟上!”也打馬前行。
細封鐵膽略一猶豫,慢跑跟在了后面。
野利正榮微微蹙眉,招招手,忙邊忙跑過來一名仆從,他低聲吩咐了幾句,仆從轉身離去,但不到半個時辰便回轉,卻是稟道,在他親族三百帳聚集的這湖灘附近,拓跋山的精騎往來馳騁,不許湖灘三百帳里的任何人離開。
野利正榮心下立時一沉,情況,好像有些不妙。
距離野利三百帳不遠,羽林衛和拓跋山部騎兵,臨時屯駐,天氣晴朗下,便露天宿營。
一處草坡上,陸寧擺弄著手中尤懿懿用狗尾巴草編的小人,心下暗笑,不遠處,尤懿懿正在草叢中,抓蟈蟈玩,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大草原,自己也玩的不亦樂乎。
細封鐵膽,站在下首,拓跋山正和其對話。
“齊人編排我部謀叛,要殺盡我族族人,這是假的?!”細封鐵膽,還是滿臉怒氣,但顯然,漸漸的,這滿臉怒氣的對象,有所改變。
拓跋山和細封鐵膽一問一答中,卻是得知,李光憲部到達地斤澤的時候,恰好族中首領細封詰汾剛剛過世,他被餓狼所傷,傷口雖然不重,卻不知道怎么,就發燒不退,繼而身死。
細封詰汾的弟弟細封里古,正要娶其嫂,如此,也承繼整個部族。
黨項人,收繼婚制度,在各部族極為盛行。
李光憲到達地斤澤的時候,恰好是細封里古和其嫂,也就是細封鐵膽姐姐細封雪咩成親之日,但正大酒大肉歡慶之時,細封里古七竅流血中毒而亡。
細封部族勇士,大多被灌的大醉,根本無力抵抗就被解除了武裝,加之李光憲很快就抓到了細封雪咩,逼迫細封部放棄抵抗。
在細封詰汾和細封里古相繼身亡后,細封雪咩這個寡婦,可就成了寶藏,誰娶了她,誰就擁有了統治現今細封部的名義,更莫說,細封雪咩、細封鐵膽一族,本就是地斤澤中最強盛的一部,細封雪咩和細封詰汾是一個爺爺,兩人是親堂兄妹。
細封詰汾的父親去世,族中為到底是細封詰汾繼位還是細封詰汾的叔叔,也就是,細封雪咩、細封鐵膽的父親細封悉鹿繼位,而爭吵不休。
細封悉鹿卻是自動退出繼承權之爭,說細封詰汾已經成年,自然是由自己這個侄子繼位。
爾后細封悉鹿便將愛女雪咩嫁給細封詰汾,由此,更獲得了全族的尊敬。
只是不想,細封詰汾運氣不好,被餓狼咬傷,染了什么疾病而死,其弟弟細封里古也被李光憲毒殺。
由此,細封鐵膽伯父這一系絕裔,如果不是李光憲等到來突然發生的巨變,族長之位,必然轉到了細封鐵膽這一系。
當然,如果其父細封悉鹿還是謙讓,尋個族侄過繼給起去世的兄長,并娶了自己女兒做族長,也有極大可能,如此,族長在名義上,還是其兄長依稀。
不過,陸寧聽著,就覺得哪里不對頭,這發生的一切,怎么都像細封悉鹿設的局,只是,機關算盡,沒算到李光憲部到了地斤澤,趁著混亂,反客為主。
當然,也許是因為,自己在后世各種歷史上陰謀詭計看得多了,容易陰謀論。
看這細封鐵膽的憨憨樣,便是其父所為,他應該也是一概不知。
又琢磨,黨項習俗也真是奇怪,親堂兄妹都能成親的,中原表兄妹成親倒是常見,但堂兄妹,可就多少視為亂倫了。
不過現今之世,莫說游牧了,便是深受華夏文明影響的高麗,現今的高麗主王昭,娶的可不就是自己親妹妹?雖然,是同父異母的妹妹,但令自己這個后世思維的人,也實在有些接受不了,而且,其不是偷偷亂倫的惡趣味,而是明媒正娶的王妃,甚至王昭可能對中原隱瞞下偷偷稱帝,也就是,其在高麗朝廷內自稱皇帝,這親妹妹,就是皇后。
在這一點上,黨項人比之高麗,好似又文明了一些,至少親兄妹,還是視作亂倫的。
陸寧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卻聽那細封鐵膽咬牙道:“莫非說,這一切,都是那李光憲要侵吞我部的土地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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