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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盡,破廟中浮塵在熹微的晨光中漸漸清晰。
蕭弈被官道那邊傳來的馬蹄聲驚醒,聞到篝火的余燼散發著焦糊味,與血腥氣、陳腐的木頭味混雜。
身上蓋了一條羊毛氈毯,上面血跡斑斑。
張滿屯盤膝坐在對面,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鐵牙?你沒睡?”
“嗯。”
張滿屯寬闊的肩動了一下,緩緩抬起頭,臉上的胡渣更顯疲憊。
他甕聲甕氣地應了一聲,啞著聲道:“俺還信不過他們,一條繩上的螞蚱,俺總不能讓你栽了。”
“還要趕路,不睡哪成?”
“不打緊,俺騎在馬上都能睡。”
“趁著還沒動身,你稍瞇會。”
蕭弈笑了笑,拍著張滿屯的肩起身,心知這大漢雖粗糙,卻有著近乎固執的信義。
兩人之間因史德淵之死而生的隔閡,似隨著寒夜褪去而完全消融了。
出了廟門,用積雪搓了臉,頓覺精神了許多。
外面,呂酉、范巳、韋良早已起了,正在拿精料喂馬。
見他醒了,范巳忙拿銅鍋舀了積雪,架在火上燒化,從行囊里掏出幾捧粟米倒進去,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罐鹽灑了一把。
不多時,張滿屯嗅著粥的香氣醒來,五人各捧破陶碗分吃了粥,暖意在胃里散開,慢慢傳到四肢百骸,體內終于有了些熱氣。
吃好粥,韋良搶著洗鍋,范巳把水囊分別遞給大家。
“昨夜裝的積雪,烤化了。”
這是個細心人。
張滿屯竟也細心,低聲對蕭弈道:“俺一直看著,這水能喝。”
“今日初幾了?”
“初七。”
出發前最后檢查了行囊,范巳檢查了弓弦,呂酉拿起曹當那柄厚重的大砍刀掂了掂,咂舌不已。
“娘咧,曹當用的家伙是沉,沒把子力氣還真耍不動。”
“給俺。”
張滿屯一把搶過大刀,亂耍了兩下,搖頭道:“也沒多重嘛……上馬上馬!”
寒風依舊如刀,所幸白天暫時沒在下雪。
官道上,一列列馬蹄印與車轍遠去。
蕭弈在馬背上展開地圖,麻紙被汗漬浸得發黃,在陳橋驛與韋城之間,曹當用朱筆標了一下。
看畫的路線,往瓦坡村該走前方往東北方向的一路岔路,但離岔路還有多少里卻看不出來。
這地圖抽象得很。
正皺眉之際,范巳驅馬上前,與他并轡,問道:“都頭,小人對京畿地形熟著咧,小人帶路不?”
“你可知這條岔路在何處?”
“就前方七八里遠,過了陳橋驛。”
蕭弈見他果真熟悉地形,問道:“你是開封人?”
“不是,小人是河中府河北縣人,跟韋良那貨算半個老鄉,他是解州安邑的,倆河東老圪節。”
蕭弈不太了解這些地名,道:“自家兄弟,不必拘謹,說說你們那吧。”
范巳道:“我們那噠啊,老輩人傳下來說是古虞國,后來歸了晉桓公。背靠著中條山,腳底下就是黃河灘。阿爺那會兒就靠著撐船、在河灘地種些耐澇的豆子過活。可要說富庶,還得是韋良他們解州,有老大老大的鹽池子,我當初打點進禁軍,使的錢還是尋他挪借的。”
蕭弈點點頭,喃喃道:“原來是山西人,運城盆地那邊。”
范巳小心地搖了搖頭,笑道:“都頭,是河東,我不知‘盆地’是甚,管那一片叫‘河東川’、‘解梁川’,就是黃河東邊的大平川嘛。”
“你們怎么在開封當禁軍?”
“晉祖那會兒從太原起兵,征了阿爺入伍,就這么跟著來了。后來,晉少帝被契丹擄走了,阿爺那支兵馬熬到契丹人退出中原,降了咱大漢高祖皇帝,算是立了點功勞,我成了軍戶子,好歹混進了禁軍。”
“娶妻生子了嗎?”
“沒哩,都頭莫看我長得急慌,才十七哩,小娘子的手都沒摸過,阿爺心心念念讓我回河東成個家,唉,可惜再沒回去過。”
“河東川,確實是好地方。”
“都頭爾格有機會,真該到我們家鄉眊一眊,灘棗紅得跟燈籠似的,山核桃、野栗子管夠,黃河大鯉魚那叫一個香……我打小記得,到大就也沒回去過。”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蕭弈也覺得運城盆地確實是塊寶地,將它記在心里,待抽空了再多了解。
“鐵牙、呂酉,你們是哪人?”
“俺,河北邢州人。”張滿屯道:“與你要投奔的郭雀兒算是同鄉。”
作為史弘肇的牙兵出身,他語氣尋常,也沒把郭威太當回事。
呂酉不由“哇”了一聲表示羨慕,道:“我生在開封,除了長了副好模樣,別的也沒啥,屠戶子,家中有點俗物,娶了個漂亮婆娘。”
韋良不由小聲嘟囔道:“屁模樣,比都頭差得有黃河遠哩。”
經過這一番交談,彼此間有了更多了解,信任也在慢慢加深。
沒過太久,他們經過了陳橋驛,這是開封往北去的第一個大驛站,就建在官道旁,兩邊還有不少鋪面,賣吃食、草料、馬具、冬衣,甚至還有裁縫鋪,甚是熱鬧,驛卒、官員、隨從、商隊、兵士、行人吵吵嚷嚷。
蕭弈無心歇腳,打馬而過。
他們邊啃著胡餅,拐入岔路,卻見一列雜亂的馬蹄沿著小徑一路而去。
“小巳,這條路還通到哪?”
“好像有幾個村落。”
蕭弈依舊擔心是有人去搜捕花秾,立即塞好胡餅,加快行進速度。
晌午時分,可看到前方稀稀拉拉的炊煙有氣無力地飄向灰白的天空。
一個村落的輪廓漸漸清晰。
村子不大,很平靜。
幾個瘦骨如柴的孩童正蹲在一戶人家門前,眼巴巴地盯著一個正捧著碗吃粟飯的漢子,偶爾,那漢子嘴里吐出一塊沒啃干凈的骨頭,引得孩童們爭搶。
一條野狗趴在不遠處看著,聽得馬蹄聲,有氣無力地吠了兩聲,竄進樹林。
蕭弈駐馬,深吸了幾口氣。
那些孩童向他看來,如麻雀般縮著身子,眼睛里盛滿恐懼,以及一種與年齡不符的麻木。
韋良驅馬上前,小聲問道:“都頭,那吃肉的猢猻還算富裕,可是要征了他的余糧?”
“不必了。”蕭弈道:“拿兩塊胡餅,給這些孩子分了,把那人帶過來。”
“是……兀那猢猻,過來!”
那捧著碗的漢子本已轉回屋內,聞言,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到蕭弈的馬前。
蕭弈道:“我有個同袍姓花,他娶了你們村的,住在哪?”
“那那那那……那邊。”
“可有人來找過他?”
“小小小半個時辰前……”
到了村西頭一處院落,只見院門開著,掛在那的鎖是被砸開的,虛掩的柴門在風中發出“吱呀”的輕響。
院門前的小路上,有凌亂的馬蹄印子。
蕭弈心中一沉,拔刀出鞘,翻身下馬,推門而入。
屋中無人,家具都在,地上帶著雪漬的腳印很亂,有些翻找的痕跡,但沒有血跡。
桌上擺著沒洗的碗筷,其中一只碗倒了,湯汁結了薄霜,該是昨夜之前留下的。
灶臺冰冷,米缸上的木板被掀開,里面還有幾斗粟,水缸則是灌滿的。
主屋里放著紙筆,該是花秾所用。
蕭弈粗略看了一眼,正打算離開,忽掃到墻上寫著一列字,定睛一看,竟是“背著小書包,我去上學校”。
他稍松一口氣,判斷花秾等人已經走了。
朝廷追兵該是連夜出發的,如此像狗一樣緊追郭家人的,只有劉銖。
想必是那個孫頭又向劉銖稟報了花秾之事。
出了屋,張滿屯背身正蹲在院子里。
“鐵牙。”
“看,俺找到了馬屎!新鮮哩,小半個時辰不假。”
蕭弈點了點頭,他推測花秾一行人天不亮就走了,比追兵快了小半天,但婦孺行進得慢,恐有被追上的可能。
“走,往白馬津,保護幾個能給你們潑天富貴的人物。”
“是!”
隊伍再次出發,沿西北方向的小路匯入官道,向北疾馳,馬蹄卷起一路雪塵。:shuqu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