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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青黑色厚袍子,袍子上畫滿壽字紋的女子從木箱中坐了起來。
她腦袋轉動得超過九十度,牢牢地盯住某個方向。
整個身形像是衣架上的一件衣裳一樣,被無形的力量提起,掛在河邊的樹梢上。
下一刻,她整個‘人’被某種莫名的力量提攜著,在暗夜中飄來蕩去,追近那支馬幫商隊。
獵獵大風從徐敬耳畔劃過。
尖銳的風聲在耳邊響個不停。
徐敬夾緊馬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前頭黑暗里搖曳的一團團火光,心神不敢有絲毫松懈,緊緊跟在商隊最后。
他早先做木匠學徒,后來木匠師父一家被亂兵殺死,他因睡在柴房里躲過一劫,但也從此沒了落腳點,淪落為乞丐,衣食沒了著落。
某次連續三日沒有乞討到食物,餓昏在路邊后,再蘇醒時,徐敬已經被馬幫成員所救。
為了掙一口吃食,也就拜進了這支馬幫中。
——這是徐敬頭一回跟著馬幫跨越千里,沿川蜀、滇藏茶馬道做買賣,他確實掙到了不少銀錢,但比起掙得的銀錢,這千里萬里路途上的種種經歷,才更加超出他的想象與見知。
但于他而言遠超想象的種種經歷,對眾多馬幫老人來說,則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他在這支馬幫商隊里,還是一個新丁。
許多事情都須學著做,許多事情都得慢慢經歷過。
可能在經歷過諸事以后,成長為一個干練的馬幫老人。
也可能未有渡過某一重險關,就先死在了半途。
先前經過蜀地某片災荒區域時,馬幫有大半兄弟折在了那災荒區域的‘黃土詭病’上,徐敬雖也染上了這種黃土詭病,但僥幸活得了一條性命,勉強渡過了這重險關。
今下,那被包裹在石殼下的玉雕,若也與某個厲詭有關的話,又一重險關怕是也即將到來了!
徐敬才掙了些銀錢,還想活著回去,至少把掙來的錢財都揮霍出去,才愿意心甘情愿地去死!
是以,這極可能是于他個人而言的第二重險關,他亦想要平安渡過!
“駕!”徐敬高喝一聲,猛夾馬腹,提起馬速!
他的呼喝聲傳進寂靜的黑暗里,卻顯得分外突兀。
——前方黑暗里飄搖的火光,從不知何時起,就已經悄然消失無蹤。
四野間,竟好似只剩下徐敬一人驅馬獨行!
一陣陰風吹涼了徐敬渾身冒出的汗水,他通身冰涼!
他的耳畔,沒有了其余同伴兄弟的唿哨聲;
那密集如雨點的馬蹄聲也盡消寂!
周遭的黑暗沉凝如鐵,徐敬的目光根本難以穿破,他胯下的馬兒即使在他不斷揮鞭催逼之下,亦未提升速度,反而漸漸降下了速度,在原地不停地打著響鼻,嘶鳴著,焦躁不安地轉著圈。
要糟了!
徐敬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他渾身打著顫,哆哆嗦嗦地從馬鞍袋里取出一個紙包,撕開紙包,抓住一把香來,另一只手拿起火引,連吹了幾下,才吹亮通紅的火頭——
將火頭湊近線香,才點燃兩根線香,又一陣大風刮過,把他手里的線香吹散、吹斷了大半!
但好在那兩根已被點燃的線香未被吹滅,仍舊被徐敬握在手中!
徐敬在馬背上伏低了身形,一手握著線香,一手不斷撫摸著坐騎的脖頸,不時輕拍一下,低聲言語著:“別怕,別怕,你只管往前走就行了,只管往前走……”
許是他的安撫起了作用,胯下的壯馬搖頭晃腦了一陣子后,便漸漸邁開步子,往前方走去。
汗水浸濕了徐敬手心里的幾根線香。
那燃起的線香,飄散出奇異的香氣,有種莫名的、能安撫人心神的力量。
然而徐敬依舊心跳如擂鼓。
他深知自身今下陷進了詭異事件中,隨時都可能被突然出現的厲詭殺死——死亡陰影如影隨形,叫他當下度過每一個剎那,都倍感煎熬!
徐敬如此煎熬,時間亦不徐不疾地向前流逝。
壯馬加快了速度。
沉凝如鐵的黑暗里,有風聲漸起。
隱約還有陣陣馬蹄聲從周圍傳來。
聽得那陣馬蹄聲,徐敬心神一振,他不敢呼喊出聲,生怕驚醒了那蟄伏在暗中,可能還未關注到自己的厲詭,只是盡力提升著馬速,一個勁朝前跑——
隨著馬兒的奔跑,前方亦不再只是一片黑暗。
有些絲光線從黑暗里亮起。
乳白色的光亮,溫暖祥和。
徐敬驅馬走近了那白光,看到——
一棵高柏樹的樹梢下,掛著一個皮膚白得發光的‘人’。
風吹動樹梢,那個‘人’隨樹枝搖搖晃晃。
那‘人’的臉型像是一個大大的、倒垂下來的桃子,桃子的把兒形成了那‘人’的脖頸,‘她’穿一件青黑色的厚袍子,厚袍子上,畫滿了一個個‘壽字紋’。
她眼睛大大的,朱唇又小如草莓。
看著徐敬,‘她’面上浮現柔婉笑意,像是妙齡少女貓一樣地與心上人撒嬌一樣,發出輕而細的聲音:“你要去哪里呀?
“我的娘啊——”
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頂上徐敬腦門,徐敬覺得那股寒氣撞開了自己的天靈蓋,飄散在半空中,他驚恐地尖叫一聲,急轉馬頭——胯下壯馬卻似四蹄生根一般,立在原地,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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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馬的軀體變冷,發僵。
已經死了!
徐敬踢掉馬鐙,翻身滾下馬去,連滾帶爬地朝遠處逃!
那桃子臉的厲詭還在輕聲細語著。
聲音就響在徐敬耳側。
他一側頭,就看到——那厲詭冰涼的、發僵的面孔,就貼著他左側的鬢發,它漆黑的眼眶里,那雙蒼白的眼仁滾動到了眼角,眼仁安安靜靜地注視著徐敬。
厲詭臉上帶著一成不變的笑意。
那原本看起來柔婉的笑意,在此下黑暗的渲染下,也變得陰森恐怖起來!
一雙嫩白得發光的手臂,從徐敬的袖口里鉆了出來,纏繞上了他的脖頸,他的念頭在這瞬間變得遲滯,張口,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我……”
說出一個字的時間里,淚水已經從眼角劃落至下巴!
更多的、層層疊疊的手臂,從徐敬周身領口、袖口、衣襟、衣裳上的各處褶皺里鉆了出來,將徐敬一層一層地纏繞起——
那厲詭重復著小鳥鳴叫般的、細而輕的聲音,她的頭顱鉆進了徐敬的嘴里。
她的聲音,在徐敬的口腔里響起。
隨后,又在徐敬的脖腔里響起。
她嘴里長出一條條細嫩的小手,攀過徐敬的脖腔,正要撕扯下徐敬的內臟——
鐺!鐺!鐺!
铓鑼之聲乍然響起!
纏繞住徐敬全身,還在緩緩蠕動的一條條白光手臂倏忽停滯住動作!
黑暗里,沖出幾張‘鬼臉’!
那幾張五彩半臉的鬼臉在黑暗里變幻著方位,震徹黑夜的铓鑼聲便從鬼臉下不斷傳出,一陣陣地沖擊著四周生靈與惡詭的‘耳膜’!
鐺!鐺!鐺!
铓鑼聲忽然臨近徐敬——
纏繞在徐敬身上的一條條白光手臂,都倏忽間分散開!
緊貼著徐敬的那一身壽字紋黑袍子忽然撞向臨近的一張不斷扭曲拉扯的鬼臉!
鐺鐺!
此時,那鬼臉左右的黑暗里,忽又沖出兩張靛藍靛藍的鬼臉,那兩張鬼臉伴隨著密集的铓鑼聲,直沖向從徐敬口中鉆出頭顱的、穿壽字紋黑袍子的厲詭!
厲詭口中重復著這句話,身形倏忽飛遠,掛在了遠處一棵野樹的樹梢上!
鐺,鐺,鐺,鐺!
铓鑼聲節奏變幻,以一聲與一聲間隔一秒的頻率響著。
立在原地、被詭韻侵蝕得無法動彈的徐敬,忽然從原地消失——他立身的位置,只剩下一張血紅的鬼臉,簇擁在他四面的數張鬼臉,此下全都消失無蹤。
那掛在樹梢上的厲詭,忽又直沖向立在原地、不斷扭曲拉扯的血紅鬼臉!
血紅鬼臉猛然變得慘白色!
那層慘白色在鬼臉的抖動與扭曲中,散作一陣煙氣!
臨近鬼臉的厲詭周遭,一剎那又冒出層層疊疊十數張鬼臉,密集的铓鑼聲在白色煙氣散開的瞬間,也跟著響起了!
十數張鬼臉扭曲著,紛紛圍攏向厲詭!
“呀!”
厲詭倏忽驚叫一聲,一剎那飄退至更遠處的樹梢!
十數張鬼臉簇擁著那張散去一陣白煙的血紅鬼臉,在黑暗里時進時退,時閃時避,時沖時緩,便在此般不斷交錯中,將血紅鬼臉隱沒去。
諸鬼臉也盡消失在黑暗里!
“快走快走!”
“給徐小子背到馬車上去!”
“把藥用水化開,給他灌進去!”
“快走,別停!”
“那詭說不定什么時候又會追上來!”
十數張不斷扭曲拉扯的‘鬼臉’,飛身撲上了野林子里的群馬馬背上,一群壯馬嘶鳴著,如一陣黑旋風掠過大地,與更遠處的車隊匯合。
那扭曲拉扯的鬼臉,竟是一張張五彩斑斕的、散發著陣陣異味的披風!
諸馬幫成員一路狂奔。
陣陣白煙就從披風下不斷滾出,彌漫數里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