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作者::6337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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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烈風聲從頭胄側畔飛旋而過。
昏沉沉的天地在張方著甲驅馬奮力狂奔之際,亦變得更加昏暗而模糊——張方被這副畫了符咒的山紋甲胄包裹著,越發能感覺到一種強烈的安全感支撐著他,他此時篤信,廟里那位手段恐怖的郎君所承諾的每一句話都非虛言!
有這副甲胄相互,他完全可以不懼厲詭。
覆于張方面上的面甲微微晃動,他通過面甲眼部的孔隙,看到自己身前這個一身沾滿污漬的黃黑袍子、袍子上還有些錯疊的紅綠幾何圖形的騎手,騎手身側掛著一柄鑲著寶石的彎刀,一陣陣羊膻味從騎手身上傳進了張方的鼻翼間。
西域人?
張方聯想到對方方才吼叫出的、有些生硬地漢話,再看其一身異域服飾、腰上彎刀,對其身份便有了基本的猜測。
這個疑似西域出身的騎手被他包裹鐵甲的雙臂緊緊箍在懷中,西域人的身量也不算瘦小,但在張方身上披覆的這副盔甲映襯下,便顯得尤其‘嬌弱’了,張方微微轉動頭顱,去看身后的情形。
身前的騎手向他大喊著:“唐軍——我是拔汗那老王的親隨,吐蕃軍侵擾我們的國土,殺了我們的國王。
他們的僧侶金剛三藏,把我們國王的頭頂骨制成了法器!
我們聽說金剛三藏前往大唐來了——我們來奪回老國王的頭頂骨……我們對于大唐沒有侵擾之心……”
“金剛三藏……”張方揚了揚眉毛。
最近他倒經常聽說這個吐蕃僧的名字。
今時之大唐,萬邦來朝,那些來自不同地域、信仰不同宗教的人們,在此間落地生根,但諸般宗教之中,尤以‘佛’‘道’二門最盛。
道門因傳自‘老子李耳’,而李耳又被指為李唐皇帝之始祖,是以地位崇高,對道門道士等眾的管理,皆由大唐‘宗正寺’管理。
而‘宗正寺’實是管理皇族宗室子弟事務之所,由此可見,李唐視天下道士為本家。
武周皇帝更推崇佛門,規定‘自今僧及道士敢毀謗佛道者,先決杖,即令還俗’、‘另釋教在道法之上,僧尼處道士女冠之前’,確立了佛門地位。
此后武周又敕旨稱‘道能方便設教,佛本因道而生’,以‘老子化胡論’確立‘佛本是道’的體統,令兩教不得相爭。
至于今時,玄宗皇帝更崇道門,欲為‘老子李耳’加皇帝位。
但佛門于民間盛行,根基益深。
佛門于民間如此盛行,而今又有吐蕃神僧遠赴大唐,民間自然傳揚出無數消息來,‘金剛三藏’倒成了今時唐人議論的熱門話題之一。
畢竟,自此次佛道二門釋法比試以后,圣人大抵就要確立‘治天下詭’的宗旨了,此中裹挾著天下佛道的利益爭執,更有九州萬方黎民的冀望。
張方此次離開家鄉,遠赴長安,不僅僅是為了一睹佛道釋法比試的盛景,更希望在那‘圣人治詭’的大世中,博取自己的未來!
“孝嵩將軍于吐蕃、大食侵略我國之時,率軍西出龜茲數千里,連下數百城,長驅直入,吐蕃軍、大食軍望風而逃……
我們不敢與上國為敵,上國馳援我國,對我們有大恩——”那西域人還在不停地說著話,但張方對其所言已不感興趣。
甚么龜茲、大食、西域……而今之唐人,早已聽膩了這些屢被唐軍挫敗的外國故事,當下張方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后——那黑漆漆的夜色下,幾道影子于風中飄飄蕩蕩,緊緊追在三騎之后。
倏忽有一道影子急突而進,張方借機看清了‘他’的形貌。
——那是個穿著古拙褶衣道袍的道士,道士背著一根干枯的桃樹枝,露于袍服外的手掌、脖頸、面孔都是青白色。
倏忽臨近張方乘騎之馬,張方看清他的面容,也是面容清瘦,目若點星,分明就是個正常人!
這可是道士!
怎么在西域人嘴里反而成了厲詭?!
張方腦海里念頭正紛轉著,他身后驟起一道清光,清光大盛之下,穿著道袍的清瘦高道面孔上驟起一層層褶皺、裂痕——
緊跟著有一陣大風刮過!
直接刮走了那道士身上的那張褶皺開裂的皮囊來,露出其下一個渾身長滿毛發,依舊穿著道袍,散播著陰冷詭韻的厲詭!
張方心下一寒!
他自己尚未做出甚么反應,身上披覆的鎧甲猛地拉拽馬韁繩,驅策著坐騎又一次調轉方向,帶著另外兩騎傳入黑漆漆天地中——這下子,張方與厲詭‘照過面’,總算明白前頭的西域人所言非虛了。
他埋著頭,恨不得叫坐下馬兒長出八條腿來,趕快回到小廟去!
但他身上那副甲胄,又好似只有今時這點兒能耐一般,令他始終不能完全脫離厲詭的追索,他便這樣吊著那幾個‘道士詭’,一直被動地‘勾引’著幾個厲詭,將幾個厲詭待到了破爛的小廟前。
先前隱去的明月,此時又顯于云層之外,灑下皎皎光華。
白月光將破廟廟門更映襯得黑漆漆的。
那兩扇廟門關鎖著,從外面根本看不出里面有任何動靜。
張方懷抱著那個異域人一下滾落馬來,撲入廟前頭的草叢中,他看著前方如鐵一般沉凝著、封鎖著的廟門,又轉身看到后頭飄游而進的幾個厲詭,莫大的寒意在此時籠罩了他的心神——
只聽了那郎君幾句話就信了他!
萬一他要是說假話呢?
聽說有一種‘山君惡詭’,以人作食,但食人之前,又需叫人經歷種種情緒,以倀鬼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終使人自覺走入那‘山君’口中,山君也常在山野孤廟之中出沒……
破廟里頭的那位郎君,會不會就是‘山君’?
后頭跟著的那幾個披著道士皮的厲詭,則是它的倀鬼?!
張方一念及此,心中寒意更甚!
他正胡思亂想之際,前頭的兩扇廟門倏忽打開了——明黃如跳躍火焰般的亮光里,一頭滿身明黃條紋,體型若山般的猛虎正盤坐在孤廟之中,它朝廟外伸出了一只手爪。
那手爪也遮天蔽日,頃刻間籠罩了廟前這塊空地!
真是山君?!
張方眼睛發直,心頭恐懼更重!
這時候,那廟里的‘山君’眼神溫和地看了他一眼,‘山君’化作了一身玄色衣裳的蘇午,蘇午旁邊坐著一個白發蒼蒼又偏偏渾身筋肉虬結的老者,那老者盤好頭頂發髻,拿一根樹枝作簪子簪好了頭發,其看也不看張方,聲音卻落入張方腦海里,并且叫張方知曉,這個‘聲音’正是老者傳給他的:“你腎精過盛以致虛火太旺。
所以常有無端之想、紛繁雜念。
此雜念叢生,最易為你自己招來禍端。而若遇見心識強橫之人,旁人一念便能叫你生出萬般無端想,叫你深陷幻覺之中——‘相思病’亦與此同類,我傳你一道觀想法,此法每隔兩日,便會顯現于你之腦海當中。
你屆時觀想其中圖形,排解腎精,止住無端之想罷!”
那老者的聲音倏忽而止。
緊接著,張方聽到一陣書頁翻動的聲音,他在那書頁翻動的浮光掠影之間,隱約看到了一個個風姿撩人的美人……
觀想此書來排解腎精……張方一念及此,他忽然明白了甚么。
而腦海里的那部書冊此時完全合攏了,又隱在他的識藏深處,只會在固定時間才能打開來,由他飽覽一番。
他的目光從廟里頭的枯瘦僧侶、白發老者、方臉中年人、抱著錦雞的美貌女子,以及蘇午身上掠過,越來越覺得這幾位甚為怪異,行事離經叛道,他都覺得有些不可理喻。
而在此時,蘇午瞥了陶祖一眼,在兩扇廟門打開之際,邁步從中走了出來。
那不斷追迫著張方以及幾個異域人的厲詭,陡然見到蘇午從破廟中邁步而出——還披著人皮、作漢朝道士裝束的那幾個厲詭,紛紛面露驚容,竟都不約而同地轉身欲要退走!
連那個顯露出渾身毛發的厲詭,當下也飄忽而退,直接放棄了它們追殺的這幾個異域之人!
蘇午早就在此等候著它們,卻也不能令它們就此逃脫了。
他心念一轉,腦后驟然浮顯一個火洞,火洞中,灼灼東王公神韻流轉不休。
遍天間,一盞盞猩紅燈籠乍然飄上高空,遮住了那頂明月,灑下滿地緋紅!
那幾個厲詭,在此般緋紅光芒下,盡皆被定住身形,動彈不得!
它們身上穿著的道袍、披覆的人皮,于這緋紅光芒下,似蠟淚般融化去,顯出各自的厲詭本形!
這三道厲詭本形,在天下紅燈籠倏忽‘熄滅’,四下歸于一片寂暗之際,猛然間變作三道金紅符箓,欲向遠天飄蕩而去!
符箓!
厲詭怎么變作了符箓?!
張方看著這一幕,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他無法將厲詭與專門鎮壓收攝厲詭的道門符箓聯系起來——蘇午卻更清楚個中因果。
季行舟曾經說過,想爾被封押于天門之中的時候,便借助天門中收攝的諸多漢時道士性魂以及符箓,化身于人間。
‘龍虎山授箓事件’,導致游客帶回家中的各種號稱有‘消災除厄增福’之效果的符箓,其實皆勾連著一個個厲詭——這件事的根源,亦在想爾的身上。
想爾不過是又把這般手段運用了一回而已。
只是這些穿著‘漢時道士’衣衫的厲詭,根因又在何處?
黑天之間,三道厲詭符箓振飛向的虛空中,驟然浮顯出一顆白骨骷髏頭,那雪白頭骨張開口齒,一剎就將三道厲詭符箓吞吃進嘴,它在虛空中彈跳著,接引來不知從何而來的身軀骨骼,蹦蹦跳跳地回到蘇午身后,隱形不見。
蘇午口吐出了那三道厲詭符箓,‘因果神咒’在他身畔驟然轉動——
三道厲詭符箓之上,一根根未來得及消散的因果絲線,盡數暴露于蘇午眼下!
那一縷縷因果絲線,勾勒出三個現代人的面容身形,又頃刻間穿過了那三個現代人,穿梭向極遠之地……
三縷因果最終纏繞在了一個小女孩的手腕上。
——那是化作了失蹤女孩模樣的‘想爾’!
蘇午以故始祭目去看想爾,便看到他手腕上纏繞著數之不盡的因果絲線,每一縷因果絲線,都好似勾連著一道‘厲詭符箓’!
‘他’與蘇午對視著,身形忽然開始縮小。
由女童轉作嬰孩,最終被一個綢緞面的襁褓包裹了起來……
嬰童看著蘇午,咯咯笑著,搖晃著滿手借助在群山上游玩的游客性命,得以降化的厲詭符箓因果……
蘇午看著那個被背對著自己的窈窕婦人抱起的襁褓,心識間驟然響起一句句詩詞:“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楊玉環,開元七年夏時生人。
曾出家為道,拜入道門,又稱‘楊太真’……
而今才只‘開元五年’,楊太真便已經降生了嗎?還是說,這又是想爾對自己的一重誤導?
蘇午念頭紛轉。
那襁褓里的嬰兒搖斷了從蘇午這方牽引而去的三根因果絲線,彼方情形,蘇午再難望見。
蘇午垂目看向手中的三道厲詭符箓,久久未有言語。
而那三個一路奔逃而來的異域人,看到廟里的眾人,又將目光停留在一身甲胄的張方身上,他們朝著張方不斷磕頭跪拜,口中連連出聲,倒是講明白了自己為何會被幾個漢朝道士厲詭追殺:“我們從一條大河邊經過,那黃色的河水里,就飄來了一只小船。
小船上就坐著這三個道士……
它們乘船而來,也不和我們搭話,踩著水面上了岸就殺了我們十幾個人……那船上的道士也有十幾個,我們被它們殺了的兄弟,后來又都活過來,卻四散去了……那些厲詭披著我們兄弟的皮囊,到處游蕩去了……
最后只留下了這三個,追著我們一路到了這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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