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詭異人生

1494、天缺之病

浩渺宏大的天意在大王腦后盤繞成了一道道玉玦形的氣韻,每一道玉玦的缺口接連著下一道玉玦,在大王身后好似化作了無數相互推轉的輪盤,而這一重重玉玦,最終盤繞在大王又變得塊壘分明、不見任何裂痕的胸膛上,每一道玉玦的缺口,都對應著大王胸膛里的一重臟腑。

隨從前從未在大王身上看到過這般殘缺恐怖的景象,他不知此中究竟發生了甚么變故,以至于令大王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亦不知這般變化究竟是好是壞。他放下酒爵,悲傷地道:“另一位大王救了我的命,我應當為那位大王效忠。我回到殷都,是為向大王復先前之命。

大王,葛長部已經背叛大邑商,葛長永遠都不會回頭了。”

“貫通天地人之‘王’,只有大邑商之主!”大王醉眼迷離,對于隨的復命毫不在意,葛長部謀叛之事,他早已經通過祭祀知曉,且依照祭祀中占卜的結果,派了大軍前去討伐。

商軍不久前無功折返,亦帶回了另有他人登極稱天帝的消息。

那登極為天帝化身者,就是眼前‘隨’侍奉的王。

辛從隨頭頂看到了漫卷的旌節,九輪不同光彩的太陽垂掛于旌節之下,它們的光芒充塞了整個大殿,它們爆發出的氣韻,甚至壓過了他的‘天帝玦’。

“你侍奉別人作大王,于寡人而言,已是最重的背叛了,隨。”無數道天帝玦在辛周身交相轉動,在倏忽之間,他胸膛上似有浮現出了一道道血淋淋的裂縫,他抓起旁邊的酒爵,又有了滿飲一杯的沖動。但他面上肌肉抽動著,一手緊緊握著酒爵,壓抑住了那種沖動,盯著跪倒在地上的隨,忽然咧嘴笑道,“但寡人不怪你,寡人不會因此懲罰你、伱的氏族與家人。

葛長部有‘天帝’相助,你的性命危在旦夕,為了保全性命而效忠于強者,這也沒有甚么過錯。

連殉坑前的奴隸都會垂死掙扎,地上的螞蟻都要躲避燃燒的火焰,又何況是你呢?”

隨聽到帝辛這一番話,頓時悲從中來,這一刻的大王與先前的大王沒有半點分別,他仍是隨敬仰的那位英明君主!

隨因此而嚎啕大哭:“大王!”

辛擺了擺手,同隨說道:“你走罷,隨。

你的家人……”

大王的話未說完,那躲在紗帳之后,為大王奏樂的‘樂師’撥開擋在身前的輕紗,從中款步走出,輕悄悄地臨近了商王的身畔,她身形曼妙,面容上似籠著一層霧氣,令隨始終不能見其真容。

女子從帝辛手中拿過酒爵,為帝辛舀取了滿滿一爵酒。她將酒爵復又遞于帝辛手中,在帝辛仰頭大口飲酒的時候,女子垂下眼簾,看向地上的隨,輕聲道:“你的家人就在王宮后的祭壇里。

你需請你效忠的那位主人,前來拜見大王。

唯有這樣,你的家人才不會像其他奴隸一樣,跪在殉坑前,成為一場祭祀上的祭品。”

隨聽著那面容模糊的女子的言語,他神色平淡,而眼神堅決:“請殺我和我家人,我絕不會背叛我王。”

“但你卻背叛了你的舊王……”那女子語氣里隱有些絲笑意,哪怕隨看不到她的面容五官,仍舊在聽到她語氣里的笑意之時,有一瞬心神恍惚,知道了‘笑語嫣然’是什么模樣。

他仰起頭,擰眉注視著那張被霧籠著的面容。

這個剎那,一縷縷微白透明的發絲從他心識之中飄散了出來,這一縷縷屬于蘇午的渺渺之發在大殿之內輕柔地鋪散著,它們感知著此間流轉的各類氣韻,借著渺渺之發的感知,隨亦在心神恍惚間看到——

那一身白色衣裙,面容模糊的女子身后,好似有一叢叢毛發交相盤繞聚集,化作了九道狐貍的尾巴。

九道狐尾隨大殿之內光芒交轉而演化種種斑斕色彩,它們忽然化為黑色,忽又轉為赤色,忽又散作雪色……

眼中所見的景象令隨神色大駭。

他還未有反應過來,那九道蓬松而巨大的狐尾便陡然消散一空。

而在此同時,他忽覺得方才還在笑著的女子,神色好似突然冷淡了下去。那女子的目光盯著他,正要開口說話,滿飲下一爵酒的帝辛從她身后走了過來,將她攔在了身后。

商王向隨說道:“寡人確想見一見你那位主人。”

隨聞言眼神暗淡。

但下一刻,大王又道:“但寡人不會拿你及你家人的命來要挾你。你走出宮門之時,你的家人便會與你團聚。

你走罷,隨,去與你的主人傳話,請他來見寡人。

他若不來,寡人也不會為難他。

不過欲爭‘貫通天地人之王’者,如果連直見寡人的勇氣都沒有,又如何能被稱之為‘王’呢?”

帝辛親自將隨從地上攙扶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放任他就此離開。

在辛身后的女子目送著隨離開大殿,她在帝辛五步之外靜悄悄站立著,于大殿之內氣氛漸歸沉寂之時,忽然說道:“天帝先王、先公化身對大王體內五臟的啃咬已經愈演愈烈。

妾身直覺隨的那位主人,應當能幫助大王擺脫天帝化身對大王五臟的啃咬。

若以他為犧牲,大王身上的傷勢或許可以完全復原。

從此以后,大王可以放心推行‘禁絕人殉’之國策,不必被貴族、方國詬病您表里不一,一面禁絕貴族、方國們行人殉祭祀,一面又在王宮內大肆進行周祭,犧牲數以萬計的奴隸。

那樣,您就是真正‘貫通天地人’的王者了。

您留住隨和他的家人,隨的主人或有幾分可能,會因此而來拜見您,可您放走了隨和他的家人,隨的主人應當不會再來拜見了。

——他的神靈,也是天帝化身。

妾身不能在祭祀之中,占卜出他所在何處——放棄這次機會,您或許就再也沒有下一次機會。

妾身順應天意,前來輔佐大王,為大王祭司。

您莫非不信妾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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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放走了隨?”

“您是蒼天降下的神靈,前來輔佐寡人,寡人怎會不信您呢?”帝辛面朝向那白裙女子,神色拘謹暗含敬意,“只是寡人以為,以隨的家人作為要挾,終歸不是正道。

隨的主人,假若有人王的氣魄,應當應寡人之邀,與寡人相見。

假若他只是一個僥幸得到天帝化身神靈的凡人,沒有真正人王的氣魄,那哪怕寡人以隨和其家人性命作要挾,他也必定沒有膽量前來王宮的。”

女子聞聲未再言語。

她安安靜靜地看著帝辛,直至帝辛胸膛上爬滿血淋淋的裂痕,那一重重‘天帝玦’,化作了一道道人首龍身之形,盡皆鉆進帝辛胸膛之內,肆意啃咬的時候,女子才緩聲說道:“天帝對于大王的侵蝕已經又深徹了很多。

即便是以這種血酒,也難以壓制住大王體內的傷勢了。

大王,須得早日再次舉行一場周祭,平息體內的傷痕。

妾身聽說,周國方伯的長子‘考’已被送至殷都,周方伯已成人王之身,若以這樣人王血脈子嗣作為人殉犧牲,或許能平息大王體內傷勢更久時間。”

“姬昌有謀叛之心。

寡人以大邑商神靈、甲士威壓周國,迫使之交出嫡長子,質于殷都。如此,‘考’可以為寡人牽制周國,使之輕易不敢反叛,并須定期獻上大量羌人奴隸,以為大邑商所用。

今大邑商人口日增,甲兵強橫,與周國獻上眾多羌人奴隸不無關系。

所以‘考’不可殺。”帝辛隱忍著掏心剜肺一般的疼痛,搖頭向那白裙女子如是說道,他顫抖著手掌,還是忍不住從銅罍中盛取酒漿,不停灌入口中,試圖彌合胸膛上那一道道先王天帝們撕扯開的裂痕,消解五臟被蠶食的痛楚。

然而,正如那白裙女子所說,如今這般向天祭祀得來的酒漿,于他而言已經作用不大,他方才將一爵酒灌入口中,胸腹間的裂縫漸有彌合趨勢,又在轉眼之間,胸腹間的傷口再度崩裂開來。

無數‘天帝玦’競相轉動,帝辛都似乎聽到了先王天帝嚼食他內臟的聲音!

白裙女子看著面色隱忍的帝辛,眼波流轉,道:“若‘考’不可殺,也可以‘濮國’方伯質子作祭祀。

濮國方伯,也是一位人神。

以他血脈子嗣作為主要人殉,雖然效用不如考,但也比普通人殉好了許多。”

帝辛額頭汗如雨下,他捂著胸膛坐倒在地,對于那被他委以國祭重任、自名為‘妲己’的‘天臣儺’,還是搖頭拒絕:“周與濮、庸、蜀、羌、髳、微、盧、彭此八方國,已經結為聯盟。

聯盟初立,諸國人心不齊,還可以徐徐分化。

此時若殺八個方伯的質子,必會導致周與八國聯結越來越緊密,最終同仇敵愾,共叛大邑商。”

“您自身乃是人王,朝中人神如雨,身后有‘萬身天帝’、整個蒼天為您支撐,又何須害怕區區九個方國呢?

這九個方國之內,可沒有天帝坐鎮。”妲己笑聲問道。

帝辛對此只是搖頭不語。

他雖為人王,名義上有商朝諸多人神阿衡輔佐,其實那些人神阿衡,大多出身貴族,甚至是王族。

自他被立為王以后,王族兄弟、叔伯與他背離,朝中阿衡聞風而動,多在暗中與他做對——如此種種,蓋因阿衡們擁立的商王,本是他的兄長‘微’,而不是他!

但祖甲改革禮制,以‘嫡長繼承’之制,取代從前‘兄終弟及’之制,至父乙之時,此制已然成熟。

而自身乃是嫡子,微實是庶子,自身繼承王位,本就是正統!

父乙在位九年即崩,朝野局勢因而動蕩,王命不及族權,而自身即位,正為使王權蓋過族權,是以行使種種改革——朝中貴族、王族們既與自己背離,自己便任用外部強人,以惡來、飛廉為將,平定四方,使四方賓服,否則周、濮等九國,何以獻子于殷都?而大邑商人口大增,糧食豐收?

父在位九年而崩,自身臨危受命,至于今時,已然打開了局面。

只需再給自己一些時間,即能徹底控制局勢,‘貫通天地人三者之王’,應是寡人!

“看來這九國質子都不能用作人殉了。”妲己看著沉默不語的辛,似乎已然看穿了他內心的諸多想法,她搖了搖頭,道,“但是陛下身上的傷勢,一日嚴重過一日,如若再不能得到彌補,只怕不等周盟誓八國來取大商,您便要首先死在這‘天缺之病’中了。

您如今的壽元,只剩下一個月。”

帝辛聞聲緩緩道:“周這次獻上了五百羌人,用這五百羌人作犧牲,能不能請天降下神酒,幫助寡人彌補傷勢一時?

寡人只需一些時間,以‘考’牽制周國,使之為大邑商不斷捕捉奴隸,直至周國四下再無野人奴隸可以獻上,周國便只能將目光投向投奔自己而來的方國、部族了。

如此,逐步行‘驅虎吞狼’之策,致九國聯盟從內瓦解,分崩離析……

此可以保大邑商三十年無虞,而寡人亦能得喘息之機,好好修補傷勢。”

“大王雄才大略,若大王此計可成,何止可以保大邑商三十年無有方國謀叛之患呢?

此事若成,天下便只存有‘大邑商’一宗,而諸國盡沒,萬方來朝大邑商。那樣的大邑商,便真正配得上‘商朝’之稱。”妲己語氣清淡,從中聽不出她的任何情緒,她對帝辛的規劃深為贊嘆,但在此后,卻話鋒一轉,道,“您不能將那體內有天帝化身之人,作為犧牲,獻于天廟;

不能以周國方伯長子‘考’為犧牲,獻于天廟;

不能以八國質子獻于天廟……

只是五百羌人,如何能令蒼天看到您的誠意,上次周祭,您便以三百羌人為祭,蒼天只降下了少許酒漿作為賞賜。

若這次只是多二百羌人的話,蒼天或許連少許酒漿的賞賜都不會有,它更可能降下懲戒!

如此,就更不提那能彌合您之傷勢的神酒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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