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師,你看看,她這都什么德性!”
孫小梅咬牙道,“穆青云,你到底對我們家愛珍做了什么,我……我問了愛珍的同學,她這三天都沒去上學。”
她聲音到底壓低了幾分。
剛才她找借口去一中打聽了下,愛珍請了病假,連請假條上都有自己的簽名。
孫小梅可真嚇得不輕,但她女兒可是在桃市一中讀書的,一中和十三中這樣的破學校不同,不光學生們都是好學上進的好學生,老師管得也嚴。
她不光不敢去學校鬧著找女兒,還得給孩子遮掩。
萬一讓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們知道愛珍撒謊,那孩子臉上可掛不住。
折騰了一日,精神上頗疲憊,穆青云心下微嘆,到也懶得去計較孫小梅的黑臉。
“別瞪,不是我把你女兒弄丟的。”
打了個呵欠,穆青云先把下班還不能消停的張老師勸回家去,保證什么事都不會有,啞著嗓子道,“想找她就跟我走。”
穆青云領著孫小梅從十三中后門出去,直奔后街。
一路上,孫小梅都是一副,但凡我閨女掉一根毫毛,我就把你的皮剝了的表情。
后街口的舊大樓里,有個小小的舞臺,推開斑駁的門,就能聽到里面喧喧嚷嚷的聲響。
穆青云冷靜地抬手一指:“吶。”
此時舞臺上正彩排,有無數年輕人在展示才藝,鋼琴,小提琴,二胡,還有人縱情歌唱。
穆愛珍也在,居然還是個頗顯眼的角色,她是主持人。
孫小梅頓時色變。
穆青云冷笑:“穆愛珍一直想當歌手,做演員,你和我爸都不同意,她覺得自己是有志難伸,你們這些當家長的都不理解她,正好最近學校附近來了個音樂選秀節目組,說正進行初選,穆愛珍不去才怪。”
孫小梅牙齒咯吱咯吱作響,熬啊熬,熬了近一個小時,終于熬到臺上的彩排結束,她幾步沖過去,一把拽住從臺上下來的女兒,壓低聲音連哄帶騙地忽悠著她向外走。
穆愛珍耷拉著臉,一臉怒氣,見到穆青云,登時更火冒三丈:“是你帶我媽來的?神經病,你就是看不得我好,嫉妒我。”
穆青云有些無奈,這位同父異母的妹妹在她面前一直挺尖酸,她平時經常生氣,可不知怎的,今天卻忽然有點好笑,不小心還真笑出來。
“你笑什么?”
穆青云眨了眨眼:“本來不關我事的,現在想想,還是告訴你一聲吧,你真不是這塊料,別去禍害人家音樂圈了。”
說著只當沒看見穆愛珍通紅的眼,很隨意地指了指正在工作的攝影機。
“十七分三十二秒,你剛才開口評6號演奏的魯斯大師作品晨光,說絕對完美無缺,呵,不知道你是不是耳朵有毛病?”
“第二樂章,第八小節,第三樂章的第四小節,6號因為彈錯了音刻意改正,節奏都變得亂七八糟,之后又快速彈奏,過度炫技,導致前后分裂,大失流暢性,聽眾聽著那些雜音都想瘋,就這也算完美?別說出去讓人笑話!”
穆愛珍頓時噎住:“胡說八道!”
“還有彩排三十一分左右,對9號表演者,你也是吹捧了好半天,人家是演奏得挺好,但前提你總該知道,人家彈的不是誕生進行曲,是落日進行曲,是克里斯大師-完成誕生進行曲之后,在他七十歲壽宴上改編的。”
“大家也戲稱它是一首歡快的墓葬進行曲,當時的一個侍應生,后來成為他學生項韶華老師,第一個清楚地說出了這個小玩笑。”
“故事很多人都知道,你要是不知道,勞煩也想想怎么藏拙,別老刷存在感,人家編導也很為難的。”
穆愛珍:“……”
“噗!”
剛從舞臺上下來不久的一個小年輕,應該是穆愛珍的學長,正好路過聽見,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總算有人聽出來我彈的是什么,剛才穆學妹點評得那么認真……我就沒好意思反駁。”
說著,他眼睛亮晶晶地看著穆青云,“你肯定有絕對音準,這天分,嘖!”
穆愛珍:“……”
周圍好些工作人員都看過來,不少人臉上帶笑。
穆愛珍哆嗦了幾下,猛地轉身就沖了出去,孫小梅怒瞪了穆青云一眼,也忙跟著追出門。
穆青云吐出口氣,被沉甸甸的書包調整了下,慢吞吞踱步去公交車站。
公交車很慢,回到二中家屬院時,夕陽西落,黃昏已至。
穆青云上了二樓,還沒進門就聽見里面刺耳的聲響。
“為什么她還不滾?我們一家人過得好好的,干什么讓個外人來打擾!”
她腳步一頓:穆愛珍不喜歡,難道她就喜歡?
冷笑了聲,推門而入。
霎時間,穆愛珍聲音戛然而止,驟然轉身,瞪大了眼死死盯著她,怒問:“你什么時候學的鋼琴,什么時候學的聲樂?”
穆青云揚了揚眉,就猜到她得瘋一瘋,想起那鬧劇,心中居然有點痛快,輕笑道:“這還用學?我還覺得意外,你怎么上個鋼琴班,上了這么多年還彈得稀爛,學聲樂也學得一塌糊涂!”
這幾年,穆青云這位好繼母孫小梅,逢人就惋惜,說她寶貝女兒穆愛珍特可惜,因為家里添了個人吃飯,她不得不讓她女兒放棄了繼續上鋼琴培訓班。
說的多了,這娘倆自己都要相信自己說的都是實話,穆愛珍不彈鋼琴,并不是她自己沒天分,比不上同學,所以受不了落差,說什么都不肯再去,而是她穆青云忽然來到這個家的錯。
穆愛珍面上一滯,眼眶隱隱發紅。
孫小梅顯然也很不高興,頭一低,看都不再多看穆青云一眼,只拉著女兒說話。
氣氛頓時變得極僵硬。
孫小梅很擅長孤立她,穆青云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在這里,孫小梅,穆愛珍,穆愛寶,甚至包括穆四平,他們四個人是一體的。
她以往看到孫小梅拉著臉無視她,就渾身不自在,總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這感覺如附骨之疽。
今天到還好,腦子里轉的全是那些成真的劇本,累得很,看孫小梅她們演戲,到像個樂子,竟算是比較不錯的放松了。
抱著書包,穆青云漫不經意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孫小梅自顧自哄著女兒:“你因為穆青云那種蠢貨生氣,多不值?想想將來,你會站在什么地方?名牌大學殿堂內,交往的都是一流人物,就那蠢物,她連大學都上不了,將來也就是個賣苦力的命。”
“你等著看,不用二十年,十年后你們兩個的人生就會完全不同。”
孫小梅說話時旁若無人,很有種睥睨天下的氣派。
穆青云終于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她聽這些話聽了不知多少次,有時候午夜夢回也會想,孫小梅說話難聽,可說的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自己學習不好,穆愛珍和穆愛寶考上了桃市最好的一中,她上的是最差的十三中。
但真能全怪她?那兩個平時在家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學習,節假日還有各種補習班上。
她呢?別說補習班,家里大大小小的活都是她做,連想安安靜靜地寫完作業,都要熬到深夜。
所有人都在說,她遠不如穆愛珍,不光是她繼母,她爸爸背地里也這般說,她去年初三關鍵時期,休學伺候了三個多月的爺爺奶奶這么說,左鄰右舍,父親的同事們,都是同樣的說法。
每每聽到,心如刀絞。
可今天,穆青云卻幾乎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實在是和她身上這更大的壓力比,孫小梅之流,別管做什么都很難激起她的情緒。
一念晃過,穆青云想起今天她在后街把穆愛珍氣哭的事。
說起來,對音樂,她應該一竅不通的,孫小梅當家,怎么可能讓她有接觸藝術的機會?
只是在這一次的劇本里,她的前世是個大佬,精通世間百藝,巔峰時期發一句話,千萬人俯首帖耳。
有一日大佬心血來潮卜算了一番,竟發現她的來世寡親緣,一生一事無成,一時悲從中來。
穆青云在腦海中看到前世大佬卜算的,關于自己的未來,也不禁暗嘆了一聲慘淡,卻又覺得,或許真這命運補全的劇本,都是她真實的未來。
高考失利,孫小梅沒讓她復習,到小區外的超市找了個收銀員的工作,除了上班就是在家操持家務,照顧衰老的爺爺奶奶,直到把爺爺奶奶送走,她也被掃地出門。
四十歲回顧過往,一事無成,無家無業無存款。
徹徹底底地成了穆愛珍,穆愛寶的對照組,成了穆家吃白飯第一人,誰都瞧不起。
“呵!”
世間沒什么東西能永存,神仙還有天人五衰,長生者也終有死去的一日,她就想了個辦法,讓她轉世之后在某一個必要的時刻,繼承自己的一切。
大約正是這個原因,穆青云發現自己如今對音樂之類很是有些體悟,還莫名多了這個‘絕對音準’。
反正用來欺負欺負穆愛珍很足夠。
她的房間在陽臺上,明明家中是四室一廳,可空出來的房間是穆愛珍和穆愛寶的書房,不許她用。
穆四平就把陽臺隔斷,給她收拾出一片獨立空間。
住了這么久,到也習慣,雖說冬天冷,夏天熱,好歹清靜。
坐在桌邊上,穆青云笑了笑。
她其實是個想得開的人,很少糾結,就說她寫的劇本會成真,既已是確定的事實,那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努力地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多關注這件事給她帶來的好處。
至于麻煩,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機行事。
她很清楚,當她的劇本結束,大幕落下,束縛角色的規則就會消失。
所以,她唯一該做的,只有把她知道的劇情看做預言,憑本心修正所有不該出現的劇情線,保護所有應該保護的人。
劇情結束的那一日,這些‘角色’們自然就得到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