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太陽暗沉沉的,舉目看去,竟是一地的枯黃。
“終朝如醉還如病,苦依薰籠坐到明。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奴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咳咳咳咳!”
低矮的昏暗的房子里傳來婉轉低回的唱詞和壓抑的咳嗽聲。
穆青云調整了下頭上舊草帽,把跪姿調整成坐姿,舒展開兩條大長腿,聽戲。
曲調古老。
她不大懂這個,可也聽得出來,唱的人功底不俗,哪怕有點虛弱無力的沙啞,似乎也不比現在的好些名角差。
穆青云昨天晚上吃完了她這狀元的慶祝酒席,被她媽催著給父老鄉親們表演節目,就耍了一套‘公孫劍舞’。
是她在游戲里學的架子。
威力嘛,可能只和正常老人家的王八拳差不多,論漂亮,熱鬧,好看,那卻是一等一的出眾優秀。
一套拳還沒打完,再一睜眼,就到了此地,跪在沙土地上硌得膝蓋生疼。
擔不擔心?穆青云肯定很擔心。
可這事早有預感。
能不摻和最好,非要來,那就來吧。
咯吱。
小小的木門一開,胡醫婆從屋里出來,見到穆青云,就嘆了口氣:“青青啊,勸勸你阿娘,想開些,身體是自己的。還有……你也別老惹你娘生氣,她不容易的。”
穆青云溫聲應了,從袖子里摸出兩枚大明通寶遞過去,笑道:“給翠兒姐姐買雞蛋吃吧。”
胡醫婆頓時有些意外,仔細看青青這丫頭,感覺她與往常不同。
以前青青木愣愣,直來直去,說話忒不動聽,總是帶刺,今兒到是顯得靈透了好些。
送走胡醫婆,穆青云轉身推門進屋,從窗戶里映入的陽光,晦暗得很。
一個臉色蠟黃,蓬頭垢面的女子靠坐在床上,眼窩深陷,神色憔悴,氣息奄奄。
穆青云低頭,就見桌上的藥已經涼透了。
沉默片刻,她深吸了口氣,胡醫婆覺得她變了,可她自己還覺得自己變了。
特別奇妙,就好像身體中覺醒了另外的人格。
仿佛,她既是剛剛高考完的穆青云,也是……這個生活在守舊的家庭里,被無數重可笑的規矩束縛的張青青。
這一瞬間的心揪,像烙在了骨頭上,揮散不去。
“娘,你要是不喝藥,那以后我就不買,省得浪費。”
連喊出‘娘’這個字,竟也自然。
床上女子一怔,身體微顫,莫名抬頭,眼淚滾滾而落,哭道:“你也嫌棄我?連你都嫌棄我,怎么不讓我去死,死了干凈!”
穆青云一本正經地點頭:“現在死是還好,你賣荷包賺的六十個大子,除了買藥,還剩下三十八個。”
“而且家里不是來了客人,我爹就算為了體面,也得給你置辦看得過去的壽衣壽材,你這喪事好歹能辦起來。”
“你要是再拖一拖,就你這模樣,錢肯定不能賺,還要撒出去,萬一一文錢剩不下,我便宜爹又不肯管,你只好將就些,亂葬崗里破草席一裹,埋一埋吧。”
“可不要指望我賣身葬母。我還想好好過日子的。”
那女子一噎,顫抖著手指著穆青云,好半晌才從嗓子眼里擠出一個字:“滾!”
穆青云就麻熘地‘滾’了。
‘滾’出去后,去廚房請幫廚王媽媽煮了一碗雜糧飯,還奢侈地放上了一小片臘肉,讓王媽媽給她這位便宜娘送去。
王媽媽猶豫了下,到底還是沒說不行。
這到底是家里男主人的女兒,雖說沒多少存在感,也是親的,家里糧食再緊張,這一點還是能給她擠出來。
王媽媽送了飯,穆青云坐在石階上聽了片刻,見她那娘窸窸窣窣地爬起來吃,這才松了口氣。
她寫的這個《香之戀》,真不愧言情小說的名聲,從上一輩到這一輩,所有人生命里的主題都是愛情。
仿佛沒有愛情的人,通通活不下去。
穆青云目前的角色,張家三女兒張青青,算是個小炮灰。
哎,母親岳玲也是炮灰。
她本是江南名旦,后嫁入云城張家,做張家的二公子張慶的繼室。
這年頭戲子的身份不高,岳玲在張家,自來是謹小慎微。
便是如此,家里也瞧不上她。
在穆青云來之前,張慶原配留下的兒子張悟,以及張家大房的兒子張慎,堂兄弟兩個請了幾個狐朋狗友到家里玩。
這幾個都是混不吝的貨,聊著聊著,就提起岳玲,多喝了兩口酒,說來也寸,岳玲當時去買了些針線,剛回家,正好撞上。
他們居然直接醉醺醺地問:“聽聞你是江南名旦,那聶公子可做過你的入幕之賓?跟我們說說細節如何?”
岳玲腦子里頓時嗡地一聲,再好的脾性也受不住,大怒,破口罵了一頓,拂袖而去。
晚上,岳玲腫著眼睛,就去找丈夫張慶。
話都沒說兩句,張慶竟是一臉的不耐煩,只道要讀書,沒空理會這些瑣碎雜事。
岳玲失魂落魄地從書房出來,當晚就病了。
她婆母孫氏聽到了消息,私底下更是與兒子道,早知就不該許你娶個戲子,如今可好,羞是不羞?
岳玲聽說那張慶連連附和母親,只一味地伏低做小,半句話也不肯為她說,連嘔了兩口血,一時病得起不來床。
穆青云:“哎!”
原來被氣得狠了,當真會吐血的么?
按照劇情,她若不來,岳玲積郁成疾,不吃不喝,自己作死,不過三月,撒手人寰。
她這便宜爹可真不是個東西。
想來他在家就沒給岳玲分毫的尊重,以至于他前頭的兒子也對繼母毫無尊敬之心。
否則當時母親受辱,繼母也是母,他就算不勃然大怒,也該將那幾個狐朋狗友給打出去。
他可倒好,沒事人一樣,仍照常與人來往。
穆青云看了看掩起的門窗,心中也理解岳玲。
張慶和岳玲,并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正經的一見鐘情,再見傾心,曾也是一對愛侶。
岳玲是小小年紀就被賣去戲園子學戲的,家里本如何,早就忘記。
當年女戲子難出頭,岳玲卻是一亮相就贏得滿堂彩,不過一年,已經聲譽響江南,每每登臺,滿城空巷。
戲迷的賞銀能把整個戲臺淹沒。
張家二公子張慶去江南游學,初見岳玲,迷了心魂,二見岳玲,非她不娶。
一連三百二十一日,他日日守在戲臺前,終于抱得美人歸。
別看云城張家如今不成了,破敗得連三斤釘都沒剩下,但當年勉強算大戶。
岳玲畢竟是個戲子,張二公子為了娶她,差點沒讓爹娘打折了腿。
兩人千辛萬苦成了親,很是如膠似漆了一陣子。
穆青云想到此,搖了搖頭。
可這奇緣也不保鮮。
記憶里,她這角色出生后,父母的感情就澹了,應該說張慶對岳玲沒了風花雪月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