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丹朱

第三百九十七章 隔簾

王咸出去了,簾帳里楚魚容沒有勸哭泣的女孩子。

他只是輕聲說:“丹朱小姐你先專心的哭一會兒吧。”

捂著臉的陳丹朱有些想笑,哭還要專心啊,楚魚容沒有再說話,熱茶也沒有送進來,室內安安靜靜的,陳丹朱果然能哭的專心。

也不能說專心,東想西想的,很多事在腦子里亂轉,很多情緒在心底奔涌,憤怒的,悲傷的,委屈的,哭啊哭啊,情緒那么多,眼淚都有些不夠用了,很快就流不出來了。

陳丹朱慢慢的停下來,又覺得有些驚訝,原來這么短短一刻,她能想那么多事呢,她已經好久沒有這樣亂七八糟的隨意想事情了,以前,是緊繃著精神不去想,后來,是麻木沒有精神去想。

所謂的以前后來,是以鐵面將軍為劃分,鐵面將軍在是以前,鐵面將軍不在了是以后。

陳丹朱自嘲一笑,將最后笑出的眼淚擦去。

楚魚容的眼似乎能穿透簾帳,一直悄無聲息的他此時說:“王大夫是不會送茶來了,桌子上有茶水,不過不是熱的,是我喜歡喝的涼茶,丹朱小姐可以潤潤嗓子,那邊銅盆有水,桌子上有鏡子。”

可以整理一下哭過的臉。

陳丹朱也沒有客氣說聲好,走到桌子前拿起黑陶茶壺倒了一杯茶。

“你這個茶壺很少見呢。”她打量這個茶壺說。

簾帳后楚魚容的聲音有些得意:“我自己做的,世間獨一份。”

他的話話音落剛喝一口茶的陳丹朱噴出來又是笑又是咳嗽。

“怎么了?”楚魚容急急的問簾帳晃動,一只手伸出來抓住帳子。

陳丹朱忙道:“沒事沒事,你快別動趴好。”

杖傷多可怕她很清楚周玄在她那里養過傷,來的時候杖刑已經四五天了,還不能動呢可想而知剛打完會多么可怕。

楚魚容也沒有堅持起身:“沒事就好。”將手收回去“是喝不慣這個茶嗎?這是王大夫做的是有點奇怪。”

陳丹朱笑道:“不是是我剛才走神聽到殿下那句話想到一句別的話,就失態了。”

楚魚容好奇問:“什么話?”

陳丹朱捧著茶杯又噗嗤噗嗤笑起來:“蝎子拉屎毒一份。”

楚魚容也哈哈笑起來,笑的床帳跟著晃動。

陳丹朱忙又喊他別笑“小心傷口。”楚魚容的笑聲小了,悶悶的壓制。

“我是大夫嘛。”陳丹朱放下茶杯,走道銅盆前拿出自己的手帕打濕擦臉一面跟楚魚容說話“蝎子入藥,教的時候,師父說過一些玩笑話——”

師父?楚魚容注意到她這個詞也是,沒有人會天生會什么,只不過陳獵虎的女兒沒有乖乖的當個貴族小姐,反而學了醫藥,確切的說毒醫。

陳丹朱擦了臉,將手帕擰干,濕著也不能裝走,便搭在架子上,又走到桌邊,對著鏡子查看妝容,雖然哭過后臉眼腫腫,但,誰讓她是個漂亮女孩子呢,陳丹朱對著鏡子擠眉弄眼齜牙咧嘴做鬼臉一笑,反正楚魚容有簾帳擋著也看不到。

哭一場喝了茶整理了妝容,亂七八糟的情緒都散去了,陳丹朱走回來坐在床帳邊,開始繼續問:“殿下,你怎么跟陛下說的?怎么被罰成這樣?”

楚魚容道:“就實話實話啊。”聲音帶著歉意,“我和丹朱小姐分開后,就去把太子準備的那個福袋換掉了,之前還沒有準備好,沒有跟丹朱小姐說一聲,讓你受驚了。”

陳丹朱忙道:“不用跟我道歉,我是說,你只說了你換福袋的事,沒有提太子嗎?”

皇帝在殿內這樣那樣的發脾氣,始終沒有提太子,太子與賓客們一樣,置身事外毫不知情毫不相干。

但這次的事歸根結底都是太子的陰謀。

怎么最后受罰的成了六皇子?

那六皇子這忙活一通,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楚魚容輕輕笑了笑,沒有回答而是問:“丹朱小姐,太子的目的是什么?”

陳丹朱道:“用我來刺激齊王攪亂這次選王妃,惹怒陛下。”不是說過了嗎?

楚魚容又問:“丹朱小姐的目的呢?”

陳丹朱道:“阻止這種事的發生,不讓齊王卷入麻煩,不讓太子得逞。”

“所以,現在丹朱小姐的目的達到了啊。”楚魚容笑道。

陳丹朱皺眉:“但太子呢?他沒有被揭穿啊,你怎么不告訴陛下?”

簾帳里的聲音輕輕笑了笑。

“因為,太子做的這些事不算陰謀。”楚魚容道,“他只是跟國師為五皇子求了福袋,而太子妃只是熱情的走來走去待客,至于那些謠言,只是大家多想了胡亂猜測。”

陳丹朱明白他的意思,太子始終沒有出面,根本沒有任何證據——

她攥著手接著說:“就算我真的拿到了太子安排的那個福袋,也跟太子無關,這個福袋是國師經手的,到時候要把國師牽扯進來,而國師就算作證,太子也可以表示自己是被誣陷的,因為,沒有證據。”

楚魚容道:“是啊,這件事不太能揭穿,一是求證太難,二來——”他的聲音停頓下,“就算真的揭穿了,父皇也不會懲罰太子的,這件事怎么看目標都是你,丹朱小姐,太子跟你有仇結怨,陛下心知肚明——”

不用他說下去,陳丹朱更明白了,點點頭,自嘲一笑:“是啊,太子要給我個難堪,也是毫不奇怪,對陛下來說,也不算什么大事,不過是呵斥他有失身份胡鬧。”

皇帝怎么會為了她陳丹朱,懲罰太子。

楚魚容的聲音從簾帳里幽幽傳出來:“不僅不會懲罰,陛下還會幫忙掩蓋,雖然那個宮女被我指證是我的同伙,但我可以肯定,她活不了。”

“父皇是個很聰明的人,很機敏,很多疑,雖然我半句沒有提太子,但他很快就能察覺,這件事并非真的只是我一個人的混鬧。”

陳丹朱看著垂下的簾帳,神情有些憤怒,但更多的是難過。

“但,陛下還是,罰你。”她喃喃說道。

帳子里年輕人沒有說話,打在心上的痛,比打在身上要痛更多吧。

陳丹朱站起來:“殿下,你別難過。”

說完這句話,她有些恍惚,這個場面很熟悉,那時候三皇子從齊國回來遇到五皇子襲擊,靠著以身誘敵終于揭穿了五皇子皇后幾次三番暗害他的事——幾次三番的暗害,身為皇宮的主人,皇帝不是真的毫無察覺,只是為了太子的不受困擾,他沒有懲罰皇后,只帶著愧疚憐惜給三皇子更多的疼愛。

但,受到傷害的人,需要的不是憐惜,而是公道。

聽聞了這一場宮廷事,鐵面將軍來到桃花山,情緒悵然,她那時候也說了這句話,鐵面將軍是旁觀者,能說句話安慰,現在遇到不公平的是六皇子,對著當事人來說別難過,真是太無力了。

陳丹朱又輕聲說:“殿下,你也哭一哭吧。”

簾帳里發出笑聲,楚魚容說:“不用啦,沒什么好哭的啊,不用難過啊,做事不要想太多,只看準一個目的,只要這個目的達到了,就是成功了,你看,你的目的是不讓齊王攪進來,現在成功了啊。”

真是一個很能自愈的年輕人啊,隔著帳子,陳丹朱似乎能看到楚魚容臉上的笑,她也跟著笑起來,點點頭。

“沒錯,太子的目的沒有達到。”她說道,“我的目的達到了,這次就值得慶賀。”

說到這里,停頓了下。

“不過。”她看著帳子,“殿下你的目的呢?”

這件事是六皇子一個人扭轉的。

他為什么這么做呢?目的是什么?

挨頓打?

對于六皇子,陳丹朱一開始沒什么特別的感覺,除了意外的好看,以及感激,但她并不覺得跟六皇子就算是熟識,也不打算熟識。

但不知道怎么一來二去,她跟六皇子就這么熟識了,今天更是在皇宮里合謀將魯王踹下湖水,攪亂了太子的陰謀。

那個時候如果沒有遇到六皇子,結果肯定不是這樣,至少挨杖刑的不會是他。

就算遇到了,他原本也可以不用理會的。

但他毫不遲疑的幫忙了。

所以——

陳丹朱看著床帳:“殿下是為了我吧。”

床帳后的人似乎不知道該怎么說,發出“這個——”的遲疑聲。

陳丹朱又接著道:“也是因為鐵面將軍吧,先前我請他托付六殿下照看家人,如今將軍不在了,你不僅要照看我家人,還要照看我。”

床帳后“這個——”聲音就變了一個調子“啊——”

陳丹朱對著床帳屈膝一禮:“多謝殿下,說實話——”說到這里她又一笑,“說實話,我很少說實話,但,當時在宮里遇到殿下,我很高興,而且,很安心,說了可能殿下不信,雖然,其實,這句話,我也不只是跟殿下您說過,我陳丹朱對見到任何一個有權有勢的皇子,都很高興,都能說這種話,但,這次是不一樣的,殿下你——”

她一向伶牙俐齒,說哭就哭說笑就笑,甜言蜜語信口開河隨手拈來,這還是第一次,不,確切說,第二次,第三次吧,前兩次都是在鐵面將軍面前,卸下裹著的層層鎧甲,露出怯怯茫然的樣子。

楚魚容原本要笑,聽著女孩子磕磕絆絆的話,再看著帳子外女孩子的身影,嘴邊的笑變得酸酸澀澀的。

她從來不敢相信別人對她好,就算是體會到別人對她好,也會把原因歸結到其他人身上。

總之,都跟她無關。

“丹朱小姐。”楚魚容打斷她,“我先前問你,后來事情怎么樣,你還沒告訴我呢。”

陳丹朱愣了下,哦,是,忘記了,只顧著自己解惑,忘記了楚魚容根本就不知道后邊的事,他也等著解惑呢——挨了一頓打結果是什么啊。

“后來陛下把我們都叫進去了,就很生氣,但也沒有太生氣,我的意思是沒有生那種事關生死的氣,只是那種作為長輩被頑劣晚輩氣壞的那種。”陳丹朱說道,又眉飛色舞,“然后魯王就把被我逼著要福袋的事說了,陛下就更氣了,也就更印證我就是在混鬧,正如你說的那樣,拉更多的人下場,亂糟糟的反而就沒那么嚴重。”

楚魚容在帳子后嗯了聲:“是的呢。”又問,“然后呢?”

陳丹朱哦了聲:“然后陛下就要罰我,我原本要像以前那樣跟陛下犟嘴鬧一鬧,讓陛下可以狠狠罰我,也算是給世人一個交代,但陛下這次不肯。”

她還是沒有說到,楚魚容輕聲道:“然后呢?”

然后,陳丹朱捏了捏手指:“然后,陛下就為了面子,為了堵住天下人的之口,也為了三個王爺們的顏面,非要假作真,要把我收到的你寫的那個福袋跟國師的一樣論,但是,陛下又要罰我,說王爺們的三個佛偈不論。”

“然后呢?”帳子里的聲音好奇問。

陳丹朱嘆氣,有些無奈的說:“然后,陛下讓我在五皇子和六殿下之間選跟哪個有緣分,我要是選五皇子,那豈不是應了太子的計謀了?”

楚魚容在帳子后點點頭:“沒錯,你說得對,然后呢?”

然后就沒有退路了,陳丹朱抬起頭:“然后我就選了殿下你。”

帳子后的人沉默了。

或許是被嚇到了,或許是不知道該怎么說,陳丹朱有些不安,忙道:“殿下,我不是沒有想過拒絕,但陛下在氣頭上,竟然不跟我吵,其實外邊說的我經常頂撞陛下啊,并不是因為我膽大啊飛揚跋扈什么的,是陛下有這個需要,然后順水推舟而已,陛下要是不想再推我這個舟,我就沉了——不過,六殿下,你不用擔心,我還是會想辦法的,等陛下氣消了——”

床帳輕輕的被掀開了,年輕的皇子穿著整齊的衣袍,肩闊背挺的端坐,陰影下的面容深邃柔美,陳丹朱的聲音一頓,看的呆了呆。

楚魚容微微一笑:“丹朱小姐,你不用想辦法。”

陳丹朱哦了聲,要說什么,楚魚容打斷她。

他說:“這個,就是我得目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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