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心里都會有一些很重要的人,也許是愛人,也許是親人,也許是友人。
對和舒來說,這樣的人有兩個。
一個是他的外祖母段老夫人,一個是他的小表姐程微。
他是來歷不明的野種,是母親受辱結出的苦果,可他的外祖母從未因此而嫌棄他。
每一個生日與節日,他都能得到蘊含著外祖母一片慈心的禮物。
仿佛對外祖母來說,他是與韓止、韓平那些表兄弟們沒有任何區別的孫輩,不需要因為他的出身遮遮掩掩,認為他見不得人。
有時候他會想,怎么會不介意呢?他的父親,是害死母親的兇手啊!
他自己都會深深嫌棄自己。
可外祖母一次次告訴他,他的母親是愛他的。他還在母親腹中時,母親就對外祖母說,她被人毀了清白,再不可能嫁人了,能有個血脈相連的孩子陪伴一生,是不幸中的幸事。
外祖母說,每一個孩子都是天上的星落入母親的腹中誕生的,他就是母親的那顆幸運星。
他很感動,卻從來不信。
他的外祖母多么善良慈愛,對著害死自己女兒之人的兒子,編織出這樣動人的話來。
母親若真這么想,又怎么會在生下他后不久就自盡了呢。
母親和外祖母一樣善良,無論多么嫌棄他這個野種,都不忍扼殺他罷了。
“所以,母親自盡,不是因為嫌棄我,而是為了保護我?”和舒聽完程微的講述,眼中有淚光一閃而過。
他十八歲了,身體也變得與常人無異,可此刻還是脆弱的想哭。
“是這樣的。和舒,小姨當然是愛你的,若是可以,她定然愿意看著你長大。可那時候她受到了威脅,若是不自盡,那些惡人就要害你的性命。無奈之下,她只有選擇犧牲自己,保護你。”程微很認真講給和舒聽。
她想,很多時候,人都是需要善意的謊言的。
和舒的身體好了,可他的心一直沒有好。
他知道了害死小姨的真正幕后黑手,看到了她們的下場,可還有一個人他無法原諒,就是他自己。
看著和舒悲痛中流露出的釋然,程微知道,他的心結總算解了。
這是和舒決定離開京城前最后一次與程微見面。
他又一次去了國公府在京郊的溫泉莊子。
正是天冷的時候,他其實已經不需要來這里了,在那年程微治好了他的先天體弱之后,他確實再沒來過。
盡管從小到大沒有表現出任何羨慕,可他喜歡過年的喜慶,更喜歡上元節時的熱鬧。
這些熱鬧,從前他沒有機會參與,以后他不舍得錯過。
不過這一年的上元節,不顧外祖母他們的阻攔,他還是來了這里。
行走在煙霧繚繞的溫泉莊子里,和舒嘴角一直噙著淡淡笑意。
他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曾經恨不得逃離的地方,以后真的不再來,竟這樣留戀。
腳步聲傳來,和舒抬眼望去,唇畔笑意冷凝下來。
“你怎么會來這里?”他暗暗捏著拳,冷聲問。
驟然的見面,容昕同樣有些無措:“我……我以為今年你不會過來的……”
“這里不歡迎你,請你出去!”
“和舒——”容昕上前,抓住了和舒手腕。
和舒猛然甩開:“別碰我!怎么,你母親假惺惺與我母親做好友,你也有樣學樣嗎?”
容昕一怔,隨后臉色漸漸變得慘白,嘴唇翕動:“和舒,你不能這么說……”
“那我該怎么樣?像那年一樣,與你一起泡溫泉,吃羊肉鍋子?可惜,過去的事與人,再也回不來了!”
這話像一支利箭,狠狠插進容昕心口。
他踉蹌后退一步,慘笑道:“和舒,這話不用你說,我有自知之明。過去的事與……人,再也回不來了。”
他的丑丫頭,早就只能存在于回憶與夢境里了。
他甚至不知道該恨誰。恨誰,能把他的丑丫頭還給他?
他不奢望娶她為妻,至少她還能如小時候那樣,與他吵吵鬧鬧,說說笑笑。而今,他卻連與她見上一面都不敢,所有的皇室宴席全都推辭不去。
他怕從她的目光里看到一個全然的陌生人。
容昕的狼狽讓和舒語氣稍軟:“既然如此,你還來這里做什么?”
“我已經求了皇伯父,開春便去北地歷練,不知什么時候再回來。我想了想,沒有什么可牽掛,就是想來這里走一走。”
和舒垂眸沉默著。
容昕上前一步:“和舒,我知道你恨我。你干脆打我一頓吧,出出氣。”
和舒偏頭:“若是打你一頓有用,我早就打了。”
容昕咬咬牙:“所以,你就要一輩子恨我,把我當仇人嗎?”
和舒看向他,淡淡道:“至少現在我無法做到原諒。至于將來,等將來再看吧。你走吧,我還有事。”
和舒說完抬腳往前走去,留下容昕一直停在那里。
莊子盡頭有一株月桂樹,比之那年長得越發好。
和舒站在樹下仰頭望了許久,才找到幾年前與程微他們一同拋上去的許愿彩帶。
他那一條,居然掛在最高處。
和舒不由笑了。
他想起那時他體弱力微,拋了幾次拋不上去,最后彩帶上寫的愿望還被程微與澈表哥瞧了去。
后來在澈表哥的鼓勵下,他在彩帶上寫下更好的愿望拋了上去。
而今,彩帶上的愿望都實現了呢。
和舒在月桂樹下駐足良久,從懷中取出一條全新的彩帶,運足力氣拋了上去。
樹枝晃了晃,掛著彩帶迎風飄揚。
和舒轉身,步伐堅定往外走去。
天地那么大,他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去看一看,只能拖著孱弱的身軀遺憾而逝,是程微給了他看遍世間風景的機會。
不錯,他心中另一個很重要的人,無疑是程微。
小時候是,少年時是,或許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依然是。
不過他希望有一天,在茫茫人海中會遇到一個像小表姐那樣的好姑娘。
應該會遇到的吧,畢竟他把那些想而不能說的愿望掛在月桂樹上了呢。
許愿的人漸漸遠去了,月桂樹枝依然在搖晃,容昕悄悄來到近前,同樣摸出一條彩帶拋了上去。
人都已經遠去,二人各自走向新的人生,或許在磨練中他們會變得更成熟,更理智,而只有那棵繁茂長青的月桂樹,知道那些被深深掩藏的所有少年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