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翰祥最近剛拿到投資,自己又從邵氏順利抽身騰出時間來拍攝電影,見到林朝陽本來心情正好,卻被他一句話掃了興。
“你可真是滿身的銅臭味!”
“我賺的可都是辛苦錢,你堂堂李大導演,總不會還克扣我的稿費吧?”林朝陽挖苦道。
“給給給,我今天就讓他們把稿費匯給你。”
“別,別直接匯給我。”林朝陽連忙說道。
按照國內的規定,這個時候外國匯款只能匯到中國銀行,而老百姓是無法直接接收境外外匯匯款的,所以必須在中國銀行進行強制結匯,按照官方匯率計算等值人民幣。
李翰祥聽著他的話,面露輕笑,這幾年他往返于大陸、香江之間,對大陸的情況有所了解,“那給你換成外匯券?”
林朝陽臉上綻放出笑容,“李導英明!”
在門口說笑了兩句,林朝陽和李翰祥進了屋,此時里面已經坐了幾位客人,里面有兩個還是熟面孔。
一個是林朝陽之前就見過的合拍公司的史寬,一個是燕影廠廠長汪陽,另外兩位林朝陽并不認識。
汪陽看到林朝陽并不意外,他早知道林朝陽是李翰祥新電影的編劇,只是今天見面,還是會有點尷尬。
林朝陽卻毫無掛礙的與他握了握手,熱絡的打了個招呼。
另外兩位客人,李翰祥也介紹了一下,一位是故宮博物院的副研究員朱家晉,一位是李翰祥從香江帶來的攝影楊林。
幾人正在討論布景的問題,電影分了《火燒圓明園》和《垂簾聽政》兩個部分,也可以說是兩部獨立的電影。
其中圓明園的戲份自然是重中之重,但這座萬園之園早已焚毀多年,現在坐落于水木大學旁的不過都是些殘垣斷壁。
如果用作拍攝是肯定不行的,現在又沒有數字模擬技術,為今之計只能重新搭建一處場景用于拍攝。
可圓明園已被焚毀,真正的原貌難以窺探,想要復原本身就是一件很有難度的事,更何況如此大興土木,燒錢是一定的。
“我記得故宮里有幾幅郎世寧的畫是專門畫圓明園的。”林朝陽說道。
“這個我剛剛也提過,是一個很重要的參考。”朱家晉回道。
他是李翰祥請來的歷史顧問,在清史方面有很深的功底。
“之前寫劇本的時候,我查到我們燕大圖書館有一套蔣友仁西洋樓設計圖。”林朝陽又說。
聽到這個信息,朱家晉眼前一亮,“你們那還有這個?”
李翰祥也高興的說道:“要是有設計圖可就簡單多了。”
一旁的史寬和汪陽對于清史并不了解,不知道他們在高興什么。
朱家晉便解釋道:“蔣友仁是個法國傳教士,乾隆年間來華,深受乾隆器重,他是圓明園的重要設計者之一。
長春園內的西洋樓建筑群就是他負責修建的,還有園內的諸多水法工程,都是他負責的。”
圓明園舉世聞名的一個很重要的元素就是其中的水法,也就是噴泉。
諧奇趣、蓄水樓、養雀籠、黃花陣、海晏堂等諸多水法設計精巧,放眼中國古代宮廷建筑,堪稱奇景。
這個時候沒有互聯網,查資料靠的都是博聞強記的能人,林朝陽這兩句話算是給劇組省了大力。
電影拍攝不追求以假亂真,只要形似就可以,真要是有設計圖,那可真是給劇組的布景工作帶來了巨大的幫助。
聊了兩個多小時拍攝涉及到的方方面面,有林朝陽和朱家晉出謀劃策,李翰祥心情大好。
中午吃飯時,李翰祥又提到了圓明園布景選址的問題,合拍公司方面正在跟燕京市政府溝通,準備在昌平選址。
按照合拍公司的估算,要想在昌平還原圓明園的部分場景,少說也得投入五六十萬,這在1981年的國內無疑是一筆天文數字,光是一個布景可能就要花掉尋常兩部電影的投資,用后世的話來說,這就叫大片。
吃完飯后,正事聊的差不多了,林朝陽想著杜峰的事,問李翰祥要了個龍套角色,李翰祥滿口答應。
在林朝陽離開之前,李瀚翔拉他回了房間,說要送給他一份禮物。
回到房間李翰祥從行李當中取出了一份雜志,雜志封面全都是繁體字。
李翰祥解釋道,“那天跟戴天見面聊天說起你給我當編劇,他說西西前段時間剛好讀過伱的,還特意寫了一篇評論文章。這份《素葉文學》是去年西西和戴天他們幾個人一起創辦的,在香江文學界很受歡迎。”
林朝陽翻開雜志,在目錄上看到了一行文字——《閱讀現代文學——讀內地作品》………………西西。
“沒想到我的在香江還有人看。”林朝陽笑著說道。
李翰祥來大陸算是入境,所有帶來的出版物都需要經過審查。雖然出入境有一定限制,但這些限制難不倒經常往返于兩地的文化界人士,要不然這些年香江的武俠也不會風靡內地。
“香江文學界對內地的關注并不少,尤其是前幾年改革開放,你們的傷痕文學興起之后,這種關注更加明顯。
林朝陽對西西這個名字并不陌生,她算是香江的代表性作家之一,如果要做個類比的話,她在香江文學界的地位大概相當于張愛玲在華語文學界的地位,這幾年應該正是她最火的時候。
香江文學在華語世界向來沒什么存在感,但不代表沒有輝煌過,四五十年代算是香江文學的一個輝煌時期,因為彼時許多內地文人來港,促成了香江文學的發展。
七十年代中后期到八十年代中期這段時間算是一個中興階段,不少本土作家紛紛冒頭。
但相較而言,香江文學的發展對比內地和灣島還是差了不少。
“這么說,我在香江還有了些名氣?”林朝陽笑著問道。
“也就文學這個圈子有些名氣,你問普通市民是沒人知道的,還得努力啊!”李翰祥挖苦了他一句。
林朝陽點了點頭,“懂了,就跟你在內地的名聲差不多。”
李翰祥頓時語結。
翌日上班,洪子成下午沒事跑到了圖書館,問林朝陽:“朝陽,你對《文藝研究》上批評《梵高之死》的文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林朝陽一臉茫然。
“你還沒看?”
林朝陽搖了搖頭,“批評就批評唄,這不是正常的嗎?”
洪子成見他并不了解情況,說道:“這個批評可不一樣……”
“怎么個不一樣?”
洪子成便把情況解釋了一遍,事情說來話長。
今年二月份,美學學者李澤后在《文藝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畫廊談美》。
文章的主要內容是為近幾年萌生的一些文藝形式和文藝青年們做辯護,文章說這些青年們的思想和情緒都是時代的產物,他們的作品也在一定程度上傳達出了自身的情感和心聲。
僅就文章內容而論,并沒有多大的問題。
但結合了前一年《今天》停刊、星星畫展被點名批判后的種種跡象,這篇文章引起了一部分文化界保守人士的不滿。
《今天》也好、星星畫展也好,在文化界被許多人視為是散布形形色色資產階級和腐朽沒落思想的精神WR,李澤后的這篇文章無疑是在試圖給這些人正名、翻案。
文章發布之后,很快就有人發文進行了批判,然后引起了一陣激烈的討論。
本來這事跟林朝陽也沒什么關系,可就在這個月,《中國青年報》上突然發表了一篇題為《從看藝術的開放與包容》。
文章列舉了《梵高之死》中的部分情節,用以詮釋筆者自身的觀點。
文章中說:中的梵高為了藝術瘋魔雖然僅是個例,但也說明了創作者在進行藝術創作過程中所需要付出和消耗的心力,將之輕易的歸結為精神WR,是不負責任的行為。
筆者認為無論是何種藝術,應當有更廣闊的創作空間,不應受到過度的政治干預,文化的發展和繁榮需要多樣性和開放性。
過分強調文藝作品給人民群眾帶來精神污染,很可能會抑制文化和經濟的現代化發展,不利于國家的整體進步和民族自信的提升。
在文化界的討論中,我們應該遵循科學原則、藝術創作準則,切忌上綱上線,過度解讀,對個人自由和權利造成侵害,我們應當吸取歷史經驗,不要走老路、走回頭路。
雙方論戰,林朝陽的作品被一方提及作為論戰的論據,那么另一方自然就要進行駁斥。
本來在文學界評價頗高的《梵高之死》,從上個月開始突然就遭到了一些人的批判,而這些批判文章多是對進行了泛政治化的解讀,被許多人打上了“自由派”的烙印。
聽著洪子成描述完具體情況,林朝陽心中頓時升起一股“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的委屈。
“這幫人是不是閑的沒事干?”
看著他無辜的表情,洪子成哈哈笑道:“你也別覺得冤枉,人家拿你的說事,也證明你寫的好嘛,別的人家怎么沒提呢?”
“這么說,我還得謝謝他們?”林朝陽用反諷的語氣問道。
洪子成不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你不打算回應他們一下?”
對于洪子成他們這些高校教師來說,因為嗡嗡嗡的緣故,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已經厭倦了過去以政治為綱的模式,心中多多少少還是向著自由派傾斜的。
林朝陽看了看他,“你是Y邊的吧?”
洪子成有些心虛,遲疑的點了點頭。
“你是哪邊的?”他問。
“我哪邊也不是,這兩邊的觀點我都不贊同。”
林朝陽剛才在聽洪子成陳述的時候就知道,這便是后世那場著名的“反精神WR運動”的萌芽期。
眼下還只是文藝界的辯論而已,等到強力人物表態之后,這場運動將會轟轟烈烈的持續三年時間,國內文化界一度風聲鶴唳。
林朝陽自問立場與這兩方都不相同,如果非要說的話,他還是偏保守一方的。
但問題是,他對于兩方觀點都有不認可的地方,所以也沒辦法表態,因為很容易被人罵成是墻頭草。
前年他發了一篇《傷痕文學的必然興起與衰落》,無意之間參與到文學界的爭端當中,這回他吸取教訓,堅決不參與到這種無意義的爭辯當中。
“泛政治化的做法我不喜歡,過度自由我也不喜歡。我們中國人總講中庸,這群人卻總喜歡走極端。”
洪子成大概明白了林朝陽的態度,“你這個屬于溫和保守派!”
“就非得分個派別和山頭?”林朝陽無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