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安歌隨著沈至青回到了他口中,那個賣了馬才能買下來的小房子里。
剛一進門,就傳出了一個年邁的聲音:“可是至青回來了?”
沈至青道:“娘,我回來了。”
虞安歌看到一個年邁的婦人扶著墻走了出來,她的眼睛應當是看不見,一點一點摸索著往前走。
而她的脖子,已經腫大到讓她連頭都低不下去了,只能時時刻刻半仰著頭。
沈至青走上前去,從懷里掏出一個油包,里面裝的竟是沈至青在向家時,吃飯隨配的小咸菜。
母子兩個人就著那一點兒咸菜推來讓去,最終還是沈至青和小童再次保證,他們在向家吃到了好多,沈母才顫巍巍將咸菜放入口中一小粒,剩下的又被她小心翼翼包起來,揣在懷里。
估計是怕沈母多想,沈至青沒有說虞安歌的身份,只說是從省城來的朋友,要暫時借住在沈家宗族。
看到沈母這個樣子,虞安歌徹底明白,為何沈至青這般急迫地要留她下來。
鹽官的生母尚且如此,勿論旁人。
說句實話,虞安歌來崇義縣,一是好奇沈至青諱莫如深的話到底是什么,以至于上輩子讓這么一個摳搜的人煽動百姓造反,二是為了找到整治江南鹽政的突破口。
可在她原本的計劃里,并不打算在崇義縣久留。
誰知沈至青不愧是上輩子起義軍的頭子,的確豁得出去。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找到的同時,也給出了第二個答案。
沈至青將虞安歌等人安置在沈家宗族,整個宗族并不顯赫,但圍住虞安歌,商清晏和魚書三人,也夠唬人了。
尤其是沈家族人十有六七都是大脖子,在夜晚瞧著,足夠讓人毛骨悚然。
擔心虞安歌害怕,沈至青還對虞安歌道:“虞大人莫怕,他們都沒有壞心思的。”
虞安歌道:“真正該怕的,是那些心懷鬼胎之人。”
沈至青苦笑一聲:“可那些人偏偏不怕。”
虞安歌道:“崇義縣的癭疾,究竟出現了多久?”
沈至青眼中帶著幾分哀傷:“從我記事起,便見過有人患癭疾,雖不要命,但足夠讓人難受。崇義縣太窮了,沒法子。”
“只是這幾年,患癭疾之人越來越多,從今年開始,百姓一年也買不起一斗鹽,這病就像會傳染一樣,蔓延得隨處可見。”
“有外地經過崇義縣的人,還拿我們取樂,編造一些鬼怪之說,說與外人。可是若我們有的選,誰又愿意得這種病呢?”
虞安歌道:“你白日說,我若不解決了崇義縣缺鹽的情況,就走不出崇義縣,可是真的?”
沈至青直視虞安歌的眼睛:“初見時,大人問我有什么法子,扣押大人,便是我的法子。”
“從見到大人第一面起,我就覺得大人能夠挽救崇義縣于水火。所以語焉不詳,引您過來。”
“這不僅僅是我的主意,還是崇義縣縣令的主意。若大人解決不了崇義縣缺鹽的困境,我便會找機會殺了大人,再帶著老母畏罪自盡。”
“巡鹽御史死在任上,必是一道駭人聽聞的事,那些鹽官都脫不了干系,圣上必會再派一個欽差前來。”
“崇義縣的慘狀,我們總要越過江州這個鐵桶,讓朝廷看見。”
“我們已走投無路,只能向死而生。”
虞安歌已經看到了上輩子沈至青結局,于是嗤笑一聲:“第一,你殺不了我,我若想走,誰都攔不住。”
“第二,別對朝廷抱有任何希望,鐵桶上面還有更大的鐵桶。若你們沖動的行為惹怒了盛京的大人物,才是崇義縣的災難。”
“第三,人活著,才有機會,無論到了什么時候,都不要賭命。”
虞安歌拍了拍沈至青的肩膀,帶著一腔惆悵走了。
回到沈至青安排的住處,發現外面擠滿了人,一個個都小心翼翼地探過頭去看商清晏。
他們看到虞安歌后,知道這個是沈至青都要小心翼翼對待的人,于是默不作聲給她讓出來一條道。
虞安歌走進去后,看到商清晏坐在小院的石板凳上,身邊正圍著一群患病的人,排著隊讓他診脈。
那么愛干凈的一個人,面對這些脖子粗大的病人,卻是不見嫌棄。
虞安歌悄悄走近,坐在商清晏旁邊。
商清晏給圍著的人挨個都診了脈,看了舌苔,便在紙上唰唰寫著藥方子。
虞安歌湊近一看,上面寫著海帶、海藻、海螵蛸、昆布、海蛤粉化痰軟堅散結、助以陳皮、木香行氣和中。
另有根據每個人的癥狀的不同,增減了菟絲子、蓯蓉,當歸,丹參,生地等藥材。
拿到藥方的人對商清晏自是千恩萬謝,可彼此都心知肚明,即便他們知道這是治病的方子,也抓不起藥。
待人陸陸續續都走之后,商清晏才起身去凈了手:“這些人肝氣郁滯,痰氣凝結,系長久忍饑挨餓,所食匱乏導致。”
虞安歌道:“沒想到王爺還會醫術。”
商清晏有些愣神,他一點點搓洗指縫,像是在跟虞安歌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我讀醫書,不過是困于盛京,不想虛耗時日,才隨便讀的。沒想到能有用上的一天。”
從白天看到那些患病的人起,虞安歌就察覺到商清晏的情緒一直不高。
沒想到商清晏回頭看向虞安歌,第一句卻是:“你看起來很不開心。”
虞安歌露出一抹苦笑:“王爺也是。”
商清晏低著頭道:“在盛京待久了,錦衣玉食的日子過多了,才發現自己的眼界有多狹窄。從前在書齋讀書,讀到百姓生計艱難,總也想象不出畫面,就算能想象得到,也不過是嚴寒酷暑,耕地織衣。原來真正的生計艱難,是連耕種的種子,織衣的蠶絲都沒錢買。所謂嚴寒酷暑,遠遠比不過貪官污吏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