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藍輕柔平和的嗓音在這要命的時候響起來。虛空中,屠獨緲無形質的手爪凝住,隨即化為輕煙消逝。
“明法師也知道是玩笑?唔,證嚴小和尚想必也是知道的,只有這萬靈門的廢物不明白……常年和死物打交道,腦子也裹了尸毒吧!”
說著,他便哈哈大笑。直到這時,周圍其余人等才算是看清他的形象。
名震絕壁城上百年的屠老怪沒讓他們失望,此時“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年過半百的干瘦老頭兒,渾身上下也沒幾兩肉。可是沒人能輕視他,只因為在陽光的照射下,此人身軀竟然是半透明的,披身的黑袍更像是一層同色煙霧,繚繞不散,妖異詭譎。
看到這副形象,沒見識的會驚呼“白日見鬼”,而明白道理的則會道一聲“陰神日游”,驚駭較無知者猶甚。
明藍比任何人都要淡然自若,她目注前方介入有形無形之間的陰神,依舊是笑瞇瞇的,額頭眼角淺淺的笑紋愈顯得和藹可親:
“一別多年,屠長老精神如昔,令人欣慰。”
然而不等屠兒回應,旁邊證嚴和尚已經是搶過了話來:“哪里是‘如昔’,如今屠長老身體大好,真是可喜可賀!”
屠獨老眼瞇起來:“小和尚是消遣我來著?”
證嚴和尚笑吟吟地,只是以他那副毒蛇面貌,這笑容可絕不好看:“怎么,屠長老的身子骨還是那樣?絕壁城到天裂谷兩萬里有余,陰神出竅過久,怕是有些妨礙吧!”
這哪還是關心,分明就是最惡毒的詛咒。
屠獨的性子也是古怪至極,之前與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斤斤計較,眼下對上證嚴,脾氣卻好的很:“好,很好。”
陰神在虛空中微微波蕩,顯示的神情有些模糊,但言語是清晰的:“小和尚很懂事,代我向伊辛大師問好。他也是好手段,養出這么個好徒弟,本座羨慕得很哪!”
那個“養”字落得極重,證嚴的臉皮抽動兩下,陡地沉默了。明藍似若無意地瞥來一眼,不再說話。
看到證嚴和尚難看的臉色,屠獨再次大笑,由陰神驅動的空氣震蕩發聲,尖銳刺耳。隨即,他便煞有介事地擺擺袖子,從前面明藍和證嚴中間“走”過去。在擦肩而過的瞬間,絲絲寒氣透過去,明藍笑瞇瞇地不以為意,證嚴則皺眉后移尺許,讓過正鋒。
直到這時,先前受屠獨威煞所懾的萬靈門弟子們才醒回神來,就近的弟子一擁而上,一個領頭的向明藍二人行過禮,也不多言,吩咐同伴抱頭抱腳,將陷入昏迷的成榮和小九護住,召喚來天上血雕,將二人放置上去,匆匆退走,走得恥辱又倉皇。
對面,黃泰自見得屠獨現身以來,臉色就很是難看。等屠獨走近,恐懼的情緒便難以抑止地擴散開來。他身后,府衛親衛紛紛跪下行禮,襯得他像是一根木樁子。
最終屠獨也沒有說什么,只是嘿嘿冷笑兩聲,自顧自地轉了方向。府衛們都知道這位老大人的脾氣,忙起身跟隨,黃泰也邁動步子,臉色卻是灰白僵冷,不見半點兒血色。
等兩撥人分別遠去,附近便只剩下明藍、證嚴和兩人的隨從,天地間空曠許多。
這時候,明藍忽然開口:“小和尚,你覺得如何?”
“明法師怎么也和那老東西一個調調!”
證嚴和尚的臉色已經好轉很多,聞言抱怨一句,又咝咝笑道:“剛剛只顧得置氣,明法師問的什么?”
明藍橫他一眼,對這個外貌陰冷,內里油滑的和尚也沒什么辦法,只道:“我是問你,對屠長老到天裂谷來,可有什么看法?”
證嚴的嘴巴很是順溜:“那老東西托大的很,出竅神游,肉身遠在萬里之外,萬一受創,連個修養的地方都沒有——他真以為這天裂谷是絕壁城,人人都要讓他三分?嗯,明法師是讓小和尚我這么說嗎?”
“凈水壇里出了你這樣的人,也算是異數。”明藍眉眼含笑,便是青春不再,也自有一番風儀。
“我知道明法師的意思。”
證嚴終究是見風使舵的行家里手,直接轉到正題:“老東西還是非常小心的,剛剛陰神發力,雖是一片冰寒,內中卻有陽和之氣,出現這情況,可不像是神游萬里之后。要么,老東西剛剛說謊,其肉身已運到附近,要么,肉身未至,卻附魂在什么東西上面……”
“你說日魂幡?”明藍笑吟吟地回應。
證嚴大贊道:“明法師明察秋毫。”
對和尚的馬屁,明藍不置一辭,只道:“日魂幡可是他的心頭肉,此番攜來,莫不是勢在必得?”
“誰知道呢?”
“是嗎?”明藍恢復了笑顏,“谷中傳說的地仙遺寶,真形仙蛻,處處抓著他的心思。要是我陽壽將盡,肉身崩壞在即,聽到有這樣的好事,怕也忍不住要搏一搏,何況屠獨呢?”
證嚴咧嘴便笑:“明法師風華正盛,哪用得著……”
他的話音突然斷掉,只因明藍以手比唇,這個動作似乎帶著魔力,阻止他繼續油滑下去。
“我們不開玩笑!”
雖是這么說,明藍卻仍在笑著,笑得和藹可親,證嚴和尚的笑臉卻收了起來,換成一臉凝重。他還有些不太確定,聲音低了一截,沉聲道:“明法師……”
明藍擺擺手,旁邊隨侍都聽話地退到一旁,見她這舉動,證嚴和尚想了想,也示意自家弟子退開。那幾人一直退到絕對聽不到話音的外圍,又背過去身子,將謹慎做到極致。
這種氣氛之下,證嚴似乎有些煩燥,狹長的眼眶內,光芒閃爍,皮膚上則透出一層青氣,呼吸也粗重很多。相比之下,明藍依舊是微笑著,卻像是突然失去了說話的興致,看著證嚴,一語不發。
在她的目光下,證嚴的表現愈發地古怪,他開始張開嘴,大口地呼吸,喉嚨眼兒里透出蛇一樣的咝咝聲響,但這聲響幾乎要為外圍人員聽到之前,又沉寂下去,而在他昏黃的眼中,則亮起一圈妖異的紫芒。
看到這一切,明藍眼角挑起,笑問道:“伊辛大師?”
對此莫名的言語,證嚴和尚竟點了點頭,因為先前的變故,他額頭上浮了一層薄汗,此時也沒有擦拭,甚至煞有介事地雙手合什,向明藍行了一禮:“請明示。”
此一舉動,以前的和尚也能做出來,卻必然要有幾分裝腔作勢的油滑。但這回,他從骨子里把那種氣質剔掉了,縱然外形陰森丑陋,卻能讓人看到他的恭謹凝重。
明藍莫名地輕嘆一聲,語氣隨即轉為低沉嚴肅:“上諭有言,少來多事!”
這與前面一切言論都毫無干系,和尚的身子卻是猛震了一記,沒有任何遲疑地回應道:“謹遵法諭!”
明藍聽他這么說,端凝的面色倏化春風,輕笑道:“意思可是傳到了?”
“是。”和尚的態度依舊恭謹。
明藍看他這模樣,不由莞爾:“何必如此。你我不相統屬,我這邊也只是傳達上意,大師這個態度,讓我這后輩如何自處?”
“哪里,應該的。”
和尚露出一個笑容,但無論怎樣,都是陰森難看:“兩教同氣連枝,彼此信重,不分彼此,更何況明法師一顆虔誠之心,兩教無不佩服,這與輩份無關。”
言罷,和尚再施一禮:“既然法諭如此,貧僧必然遵行不誤。眼下事多,先行一步!”
明藍也施一禮,道:“不送!”
等她微躬的身子挺直,身前傳來了證嚴長長的吁氣聲。
相較于之前,證嚴顯得有氣無力,他身上僧衲已是半濕,眼中那圈紫芒也消失不見。而且,他投過來的眼神也與先前不同,隨性的態度不見了,而是帶著些許恐懼,乃至憤恨。
當然,更多的還是忌憚。
明藍輕輕嘆息,然后,她做了一個非常令人意外的動作。她伸出手,撫上了證嚴的面頰,這個動作讓和尚愣了,甚至忘了躲閃,被明藍像哄孩子一樣輕拍兩下:
“可憐的孩子。”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后,明藍不再與他說話,喚上隨從,轉身離開。
這算是羞辱嗎?
證嚴呆立半晌,沒他的命令,隨侍弟子也只能背著干站著,任冬日的冷風勁吹。除了呼呼的風聲,天地間再沒有其他的聲息。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風聲之外的聲音將證嚴驚醒,他閉上眼,讓幾乎炸開胸膛的激涌情緒平靜下來,然后冷眼回頭,這一刻有人高呼:
“前方道友請留步!”
萬靈門的駐地一片愁云慘霧,和萬靈門四管事齊出不一樣,萬靈門在此是以成榮為主事,另一名掛長老虛銜的為輔。只是這名為虞玄的長老,雖也是個通神修為,卻是最沒有主見的,成榮和孫小姐這么昏迷著被抬回來,他立刻就慌了神,召集駐地的頭目商議,偏偏控不住局面,會上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有人說要拔營而走,有人要固守待援,有的說要把傷者預先送走,還有的說路上傷者更不安全。幾個頭目誰也說服不了誰,可任是誰都要承認,此時此刻,屠獨老怪的威煞便像是一座山岳,壓在頭頂,迫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正一團亂的時候,外面忽傳來消息,說是凈水壇首席弟子證嚴和尚攜友人前來探視傷情。一窩子人登時面面相覷。還沒等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真正的好消息傳過來:
成榮醒了。
虞玄長老長吁口氣,撫了下花白的頭發,覺得這短短半個時辰,他又老了十歲。
小半刻鐘后,成榮強支起身子,在病榻上接待了客人。一見到證嚴之后的那位,他因陰神受損,一直困乏難睜的眼睛一下子瞪大:
“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