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浮”在血海之上的堅城,明顯只是某個巨大建筑體系的一角,其后更為宏偉的背景,在萬魔池虛空中扭曲,成形不得。
饒是如此,其主體結構色澤蒼黑,巍然如山,其上符紋遍布,仿佛在漆黑畫卷上書寫的華章,偶爾幾處符紋扣合,又形成兇橫鬼物妖魔之相,在城池之上,掙扎出大半個身子,與血海上浮游前涌的萬千魔頭彼此搏殺嘶咬,使偌大的堅城恍若活物,仿佛下一刻就會轉變形體,沖殺起來。
看起來應該是血獄鬼府的風格。
余慈從那些掙扎出半身的妖魔形體上,隱約見出了當年天裂谷時,血獄妖魔的氣機。不過,他感覺到的“眼熟”卻并非單指此物。
他注意到,那些遍布城池之上的符紋,還有一些城墻蒼黑磚體的結構、拼合方式,都似曾相識。他與自家往年見識一一比對,不是玄門,也不是魔門,巫門、儒門他不熟,不會有這種熟悉之感。那么,又有哪個體系身具這樣獨特而成熟的風格,且能讓羅剎鬼王看中,用在她的“離幻天”上?
一念至此,余慈心頭靈光閃動:
游紫梧一行人先期并非是沖著他來,觀其目的,倒是處處針對隨心閣。而這里面最為敏感的東西……
海人異族?
記憶就像珠串,找到了一顆珍珠,提起來就是整整一串。
余慈恍然大悟,不錯,海人異族!
這種奇妙的城池結構、符紋印象,不正是當年,他在太淵城廢墟中,零零落落見到的嗎?也只有當年雄踞海外,發展出完整修煉體系的海人異族,才有這等迥異俗流,又極其成熟的作品。
五劫之前,羅剎鬼王舉全力攻滅海人異族,又將其遺族盡都擄到血獄鬼府去,一萬多年過去,難不成都充做了奴工,專門為她大興土木,建起這離幻天的防御體系?
猛地移轉到這條思路上,余慈越發覺得可能性極大。
而若如此的話……
余慈陡然間心神凜然,神意延伸,探及城池外圍,卻立時遭到離幻天法則的強烈排斥,根本無法深入。
探不到城池內部,他只能在外圍游動,可這時候,他忽然發現,萬魔池血海深處出現了某種不太正常的反應。
隔空感應終究還有較大的誤差,余慈辨不出細節,只能感覺到,血海之中,貼近離幻天城池的部份,流轉化生的節奏出了問題,就像是一處暗流漩渦,將正常海流的趨向徹底扭曲。
下一刻,海面上萬萬千千魔頭也生出感應,
余慈能夠感覺到,這些魔頭的“情緒”驟然激烈起來,血海之上,剎那間像是閃耀起千萬顆星辰,那是一眾魔頭的“殺意魔念”爆燃,通過眼瞳放射出來,有的甚至直接燒透頂門,化為一簇簇顏色各異的火焰。
血海光芒劇盛,一時連照神銅鑒的明月清輝都給壓下。
萬魔池虛空搖動,余慈不得不花費巨大的力氣,維持照神銅鑒,不讓里面的“劇毒沸湯”溢出來。
難道是羅剎鬼王要催化萬千魔頭,來個內部攻殺?
余慈不可避免地要分神去想,正因為如此,等他反應過來,血海之上的變故,已經推進到了下一階段。
在與堅城沖撞的“最前線”,成百上千的魔頭忽然接二連三地萎縮、干枯,耀眼的魔念瞳光、火焰一個個熄滅,似是被某種詭異的方式抽干了一切力量。
相應的,離幻天堅城之上,密布的符紋卻有部分亮度急劇提升,那光芒是如此灼目,以至于蒼黑的城體盡都化為陰影似的背景,在本就虛無不實的環境下,簡直就像透明了一般,只有那片符紋閃耀流轉。
余慈注意到,那片符紋中間,有幾處類似于“符紋分形”的結構,在變化中彼此扣合,形成一個類似于花邊圓環的圖樣,更由于城體的“透明”,他還能看到,在其內部,同樣有片斷符紋聚合,層層環布,仿佛是一個空心圓柱的樣式,就像是某些符器聚力噴發的炮管……
炮管?
出于相對匱乏的見識,余慈記憶中,屬于海人異族的僅有的幾個概念剎那間篩選干凈,只余下唯一一個能對應上的玩意兒,在心頭閃過:
太淵驚魂炮!
念頭乍現,余慈只覺得心內虛空都抽搐了一記,想要做出反應,可在此時,堅城之中,分明已經運化完畢,剎那間血海凝波,沖殺在前的一眾魔頭也就此凍結,隨即身化飛灰,而那在符紋照耀下,更近于虛幻透明的城體,分明蔓延上鮮紅如血的顏色。
仿佛是血海終于沖破了阻礙,滲透入城,可這一幕,分明就是人家主動為之。
這一刻,漫漫血海分明已經化為離幻天堅城的力量源頭,其中激涌澎湃,沖霄貫云的兇橫魔念,就此洗蕩盤轉,運化聚合,化為“炮管”深處灼如烈日的強芒,繼而……
噴發!
便在這爆炸性的瞬間,余慈本能地神意流轉,隨照神銅鑒清輝灑落四方,看到渾茫血海之上,萬萬千千的魔頭兇物,只要還能留存的,其猙獰之面目,竟是為迷茫安靜所取代。
它們都是尚沒有被魔意完全浸染之輩,本來在它們心頭肆虐的情緒惡念、奔涌的六欲濁流,陡然間就跌落了一個層次,以至于在此瞬間顯露本心,進入了某種微妙的境界。
而那些惡念、濁流去哪兒了?
是了,正隨那炮口的轟鳴,傾力噴發,呈現撕裂虛空的暗紅軌跡,轉眼轟在當空明月之上,將萬魔池天地最明亮的光源,瞬息打滅。
喀喇喇破碎之音響起,還在云海之上,看地網白骨陣內外交戰沖擊的一眾修士,猛地聽到這怪音,都是一怔,循聲望去,只見余慈所在的那一片黑暗空洞之間,忽有一輪明月升騰,清輝如波,照耀云海。
何謂“清輝如波”?概因那青白光芒,呈波蕩之勢,層層擴散,吃“月光”照住,便覺光影流動,有暈眩之感。一時間也不知道,動的究竟是月光,還是承載月光的虛空。
或許是這等幅度的波蕩影響,一眾修士莫名心頭焦躁,幾乎有掩目不看的沖動,再細察氣機,只覺得滯澀難行,與外界天地元氣相接,受的影響最大,瞬息之間甚至是天厭地棄,竟是劫數橫來之兆。
不等他們追究事由,但見腳下劫云之中,動蕩驟起,雷光噴發,密密麻麻交錯摩擦,轉眼間就化為咆哮的雷霆之海,幾乎徹底壓過了常年灰暗的劫云顏色,顯露猙獰面目。
那十方雷光,或暗紅、或湛藍、或熾白、或深紫,光波激蕩,雖是受到天地之氣交匯的影響,并沒有真的倒卷上天,只是在一定高度如波浪般起伏,可每一道電火,都深烙進眾人眼膜之上,勾動形神內外氣機,有影響稍大的,甚至五臟六腑都要給勾出來,五內有如火焚一般。
眾修士都是大驚,也顧不得其他,紛紛上飛,拉開距離。
等到此時再看,地網白骨陣已經徹底被雷霆大海吞沒,不說陣內的游紫梧、余慈二人,就是陣外唯一顯形的萬飛羅,由于要維持陣勢,也被電光吞沒,任他“水云間”神通玄妙,也是左支右絀,十分狼狽。
高空中,張天吉與周初師兄弟面面相覷:
真的是游、余二人打上了火,招惹了天地法則意志,要將他們二人一鍋燴了?
那照耀云海的明月又是怎么回事?
此時觀睹月光,在雷霆巨濤橫空之際,竟然依舊明亮,錯落刺目的電光軌跡,撲到月光外圍,便消失于無形。
明眼人也都看了出來,明月周邊,分明也是虛空波蕩,自成一域。天劫雷光侵襲過去,立刻就被虛空神通吞沒干凈。
“游紫梧在虛空法門上已無潛力可挖,遮莫是余慈……”
周初若有所悟,便征求張天吉的意見。
張天吉還沒回應,其音波已經流轉出去,為這片虛空之后,全面被動的余慈所感知。
這一刻,他真想苦笑回應:
沒錯,是我!
只是這也不是潛力之類,而是鎮壓萬魔池的照神銅鑒,被太淵驚魂炮給轟了出來……
說是“轟出來”,也不太準確。
若真給硬轟出去,余慈的心內虛空距離崩潰也沒多遠了,實是他見勢不妙,不敢讓照神銅鑒硬頂,當機立斷,移轉天地以消減余波,從萬魔池到人間界、再轟到星辰天,幾乎要觸及平等天時,又強行移轉出心內虛空,借內外天地的壓力變幻,終于將那可滅殺真人的強絕力量導引出來。
也在此刻,余慈確認,之前他“放任”羅剎鬼王在萬魔池擺弄手段,果然是大錯特錯。
以羅剎鬼王神主之尊,怎么能給她任何機會?
只看她太淵驚魂炮蓄勢成功,第一炮就轟向了照神銅鑒,便知萬魔池的基本結構完全瞞不過去,被她查覺到“陣眼”所在,這是要一擊絕命,把萬魔池炸個底朝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