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慈不想董剡竟然將他擺到了這種高度,一時啞然。
另一邊董剡斷語既出,也是心神激蕩。
當日神主交鋒,洗玉湖周邊可是沒有劫云阻隔視線的,故而此地萬千修士,都是親眼目睹了帝君法相立于中天,指星布斗,億萬里有如掌顧之間的無上神通法力。
如今滿天下都是轟傳“淵虛天君”、“上清后圣”之名,又以洗玉湖一方最甚。這么多天下來,聽得他耳朵都疼了。
當時絕壁城中,誰能想到,當年憑著離塵宗的威名,狐假虎威的年輕人,如今已經是跺一跺腳,北地三湖潮翻浪涌的大能?
其實,在最初招呼出口之際,董剡已經有些后悔:第一聲……或者是半聲,完全是湊著酒勁兒,想在同伴面前,逞一逞能耐和人脈。可真出了口,才驚覺雙方已經是天壤之別的差距。而且,這么年過去,余慈究竟性情如何,也全是未知。
待余慈視線轉過來,他更是莫名窒息,生怕弄巧成拙,丟人不說,把命丟掉,可就真叫一個愚蠢透頂了!
然而此刻,余慈和善的態度,讓他松一口氣之余,不免就有“與有榮焉”之感。
這是當年絕壁城出來的人物!
這是當年親眼看著發跡的人物!
這是當年曾與我并肩奮戰的人物!
此時董剡自然不會去細想,當年更深層更真實的細節,他只需要記住這份感覺就好了,當然,日后有機會,一定也會和別人好好“分享”。
隨著船只深入蘆葦蕩,也有不少輕舟小船,往來劃過,上面的修士,大都是醉醺醺的,嘻笑高呼,放縱自然,看起來那位北海鯨王拿出的酒水當真不錯。
至于那些還清醒的,眼神都是好奇中帶著些疑惑,只在燈籠和余慈臉上打轉,隨即就主動移船讓行。
余慈倒是又想起一事:“對了,那位北海鯨王,是何方神圣?”
前面曾悅只當聽不見,只是手上的燈籠又顫了兩記。至于董剡則察顏觀色,見余慈確實不知,方小心籌措詞句,解釋北海鯨王的來歷。
至此,余慈才明白,那位北海鯨王,名聲當真響亮。
說起鯨王,還關聯到余慈一位“故人”,便是當年馭玄黃殺劍橫貫北地時,與谷梁老祖一并阻截他,后又達成君子協議的平治元君。
這兩位都是乃是天下少有的豪闊人物——至少曾經是。
全盛時期的平治元君,一手舉辦的“平治宴”上仙真云集,豪朋滿座,有如傳說中的蟠桃會。
北海鯨王也沒有遜色太多,他修為比平治元君還要差一籌,只是小劫法境界,輩份也更低,但豪爽猶有過之,向來都是一擲萬金,面不改色,又生情直白坦蕩,喜結天下英才,故而所到之處,從來都是杯中酒滿,席上不空,最是熱鬧。
不過,正是這兩位“豪闊之人”,先后都遭了災。
平治元君不必說,得罪了羅剎鬼王,一世繁華,盡都凋零,還要受那七情倒錯之苦。
至于這位鯨王,前些年同樣是得罪了強人,不是別的,正是北海上的霸主,魔門東支的后起之秀,林清漁。其中內情少有人得知,不過堂堂北海鯨王,連自家老巢都坐不住,被迫來到洗玉湖避難,卻是人人得見。
這位總算比平治元君好過一些,沒有受到什么難纏的傷勢,心境調整得也快,這不,沒兩年的功夫,又盡復舊觀。
看蘆葦蕩中,水波之上,成百上千大大小小的酒壇,正順水飄流,數百修士,乘舟往來,隨手抄起一壇,就是歡呼暢飲,這種場面,無貴賤之別,無高下之分,確實是讓人心頭大暢。
能造出這等場面者,豈是尋常之輩?
余慈不由贊道:“真乃大豪之風。”
“是,余仙長的評點,甚是恰當。”
董剡抓住一切機會拍馬屁,但這話里頗有幾分真心。在他看來,北海鯨王固然是北地有數的豪強,嘯聚湖海,自成一派,但與身邊這位相比,份量似乎還要差上一些。
就這樣,三人兩舟,往蘆葦蕩深處劃去,余慈隨口和董剡說話,又問起當年故人現狀。
他和千寶道人雖是一路同行,可后者傷勢沉重,一到移山云舟上就閉關療傷,到了洗玉湖后,則直接轉移到清虛道德宗的一處靈脈秘地,以穩固受到震蕩的道基。兩人只訂下了后會之期,還沒有真正深談過。
只是,董剡對離塵宗內部也不甚了解,所知的一些,大都是道聽途說,弄不到點子上,余慈聽了幾條,也就只當是閑聊了。
越往里去,場面越是喧鬧,聽話音,似乎人們在變著花樣,拼酒賭賽。
如今就是賭何人能一氣喝下三斤的原漿。
那原漿聽起來可不簡單,乃是北海鯨王用洗玉湖下七百里深層水制就,尚未勾兌之前的模樣。這其實已經到了某種極限——再往下去,受龐大壓力以及特殊虛空環境的影響,水體都已經失去了大部分“水”的特征,想再釀酒,幾乎是不可能。
原漿還攜帶著大部分“深層水”的特殊,其質冰寒,大口喝下去,真能凍透五臟六腑,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不過,那邊的修士只聽話音中氣,便都是強橫之輩,只是聊發狂性而已。
董剡、曾悅便是引他往那邊去。
不多時,他們已經到了外圍。這里蘆葦都快被船只推平了,只余下寥寥幾根,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
正起哄吹叫的修士中,有人感覺到光線有異,回頭看來,見如此形制,都是一呆,很快便有人笑:
“仙引燈,來來來,且看看是哪位到了!”
在喧鬧的環境下,關注這邊的畢竟只是少數而已,曾悅也還罷了,部分還是趕鴨子上架,可董剡卻是挺胸腆肚,臉上大有光彩。
這就是余慈的身份地位帶給他的底氣。
哪知再行數丈遠,忽有人道:“且住!”
話音有些含混沙啞,然而入耳如擂鼓,讓董、曾二人都驚了一記,同時引目看去,眼前卻都是一亮。
只見燈籠光線覆蓋的邊緣之地,一人只身箕坐于小舟之中,一手拎著酒壇,瞇起眼睛看過來。
昏昏光芒落到那人面上,照映酡紅,艷若桃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