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雅地,驟現繁華,雖然奇妙,卻不突兀。
實是蓮花池轉折之后,驟然開闊,空間大幅延展開來,如黑緞般的天空垂落,充做背景,雅靜之后,便有躍動騰飛之勢,不拘一格,非常理所能局限。
駱玉娘引燈立在船頭,此時極有韻律地搖晃數回,池上如斯響應,亮起數盞燈火,形成一條臨時水道,引向明堂之前的小小碼頭。
余慈定睛看去,碼頭之上,正有一位雍容華貴,盛裝而立的女子,不是平治元君,又是哪個?
很快輕舟泊岸,他欲待登上碼頭之時,駱玉娘卻搶先一步上去,伸臂來攙。
此時,她又恢復到了當年不顯山不露水的模樣,仿佛只是薛平治的侍女一般,完全見不到剛才蘆葦蕩里,豪邁如男兒的氣度。
大概,這是她們師徒的相處之道?
駱玉娘的動作,形式意義,大于實質意義,卻是對長輩之禮。余慈不知禮數深淺,也不好推拒,只能是微笑,扶臂上了碼頭。
未等他再有動作,平治元君已當先稽首,口稱道友。
余慈不敢怠慢,也道一聲“元君”,自然凝神細看。
只見薛平治高髻釵鳳,華服飄帶,額綴花鈿,美艷芳華,更具雍容氣度,映得一身勁裝的駱玉娘都失卻顏色。
薛平治是出了名的喜好奢華,講求排場,然而余慈回憶當年所見,縱然滿頭珠翠,綾羅裹身,也是像極了泥雕木塑,難見氣韻。
可如今,她容色紅潤,神情雖還是淡淡的,看不太清冷熱,卻已遠勝當年仿佛蒙一層面具似的僵硬,至少讓人看出了她的善意,以至于連氣韻也一發地生動起來。
由此可見,當年贈出的“熔爐心法”,雖說不怎么對癥,可多少還是有些效果的。
迎著他的目光,薛平治輕聲道:“龍霄城一別,倏乎十余載,道友已龍飛九五,名動天下;而我近年來少有疾病之苦,實是道友所賜。各居其位,各全其身,各得其所宜,上善也。道友施善于人,功德無量,請再受我一禮。”
說著,她鄭重斂身致禮,盈盈身姿,合節合拍,自然有端莊氣度,令人忘俗。
看到一位絕代佳人、大神通者拜在身前,若說余慈心無所動,才是最虛偽不過。但他很快就壓下虛榮之心,側身讓了半禮,也抱拳道:
“得見元君沉疴漸起,我亦欣慰不已。”
薛平治唇畔勾勒出極微的弧度,這對她來說,已經是罕見之。隨即,她收了禮數,側身站過,伸手虛引,請余慈一起,去往前方明堂:
“我在洗玉湖并無產業,只有借此地與道友一聚,請。”
“請。”
二人互相客套兩句,便并排而行。
離明堂近了,便可見美婢或著青衣,或著彩裳,捧觥托盤,飄然來去,布置宴會所需,其法度謹嚴,卻不古板,讓人看了賞心悅目。
大概之前水道旁邊,裙袂飄香者,亦是這等佳人吧。
余慈就問:“此是何人宅邸?唐突前來,不知有無失禮之處?”
“嘉賓遠來,鼓瑟吹笙,正是迎客之意。至于主人如何……”薛平治話意微頓,竟是賣了個關子,“道友入堂便知。”
說話間,自有美婢為他們推開立扇門戶,當下堂中煌煌之光,撲面而來。
大堂廣闊,而且空曠得讓人吃驚。
像這樣富麗堂皇的所在,不應該是高朋滿座,嘉賓云集嗎?
因為絕妙的結構,以至于明堂之中,廊柱都沒有幾根,一眼可以看個通透。可余慈看到,堂中席位不過三席,即主位及左右兩席而已,而且其中左席剛剛擺上,明顯是為他準備。
如此布置,讓他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居中主位,那個安然靜坐的女子身上。
在燈火輝煌的大堂中,女子曲裾玄裳,織衣墨錦似是將一切光芒都吸納進去,而交領、袖祛、束腰之上的朱紅顏色,又似是將吸納的光芒束起,在身上緩緩流動。典雅莊重的配色,恰與她白皙肌膚相襯,燈光映照間,充盈著如瓷如玉的質感。
廣廈之間,纖影獨坐。
偏偏余慈見不到任何“孤獨”之意。
心頭感覺奇妙,正琢磨之際,那女子在座位上微一欠身:“妾身華氏,見過淵虛天君。因不良于行,未能親迎,望勿見怪。”
余慈微怔,即而恍然:“原來是華夫人!”
怪不得呢!有些時候,“人的名兒,樹的影兒”,確實有它的道理所在。
余慈心頭捉摸不定的感覺,只因“華夫人”之名,便一下子清晰起來。
這一位,正是海商會的首席謀主,天底下最具有傳奇色彩的女商人。其一造的“海鷗墟”,徹底顛覆了真界商家格局,并攪得真界海疆大洋之上,暗流涌動。隨心閣欲拆其骨,三希堂欲噬其肉,便是沿海一應宗門,如飛魂城、羅剎教、半山島、論劍軒等,對她的感覺,應該也相當“復雜”。
至于余慈,因聞其名,便忽然覺得,區區明堂,如何能限得住這位?
反過來,眼前燦爛繁華之景,莫不是由此人一手排布,正如他們這些強者,森森界域,茫茫虛空,便是擴及百千萬里,也依舊是在掌顧之間。
華夫人胸懷錦繡,以纖纖弱質,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純以地位論,絕不在任何一位大劫法宗師之下。
如此人物,余慈是很佩服的,遑論還有無羽等人的一層關系。
余慈向華夫人見禮,又與薛平治分坐其左右。坐定之后,心里又有疑云。
他早就知道華夫人身體不好,可卻沒想到已經到了這種程度。
作為上清遺脈,思定院在南國立足,多有仰仗華夫人處。所以無羽身為院首,本修煉的是《五斗三元真一經》,卻要強解《太微靈書紫文上經》,制符以供華夫人滋養形神。
也因此,余慈對華夫人的身體狀態還是有些概念的。可在最新的情報中,無羽卻沒有提及這方面的事情,也許,是近日有所惡化?
華夫人仿佛是能夠測知他的心思,眼波流轉,半側過身,轉向他并再次施禮。
余慈忙回禮相對,訝然道:“夫人此為何故?”
華夫人輕聲道:“這些年,妾身病體漸沉,藥石罔效,天幸無羽院首施以上清靈符,方使我茍延性命。天君乃上清正朔,妾身理當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