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三娘在不著痕跡觀察林茜檀的同時,林茜檀也在不動聲色地觀察她。
以往不曾注意到的事情,就這會兒都后知后覺地看了出來。
王元昭長相與父母各有相像幾分,林茜檀之前就已經覺得對方的面貌像是有哪兒眼熟。
現在看來,那個相像的人,分明就是蕭太妃了。特別是顴骨鼻翼的位置尤其相像。
蕭太妃曾說自己無意在大街上見過和她三皇姐相似之人,想來那個人應該就是夏三娘。
而夏三娘也不應該叫夏三娘,而應該是蕭宸。
“蕭宸”二字,現在更多只在青史典籍之中被提起過。然而就算是皇宮大內之中,居然也沒有殘留下來任何關于她長相的記載。其中人工操作的痕跡簡直太明顯了。
蕭宸嫣然一笑,保養得體的肌膚上并不顯露歲月的痕跡。她道:“這次與你說說《珈藍經》。”
若是光論起一些普通佛道,林茜檀倒是也聽得懂,可對方說的佛理實在太過高深了。
蕭宸自然不是只叫林茜檀陪她聊一聊那些佛家說法,也不需要對方能夠聽得懂。她所要的,也許是一種對小兒子所展示的威脅態度,也許也是對林茜檀的一種觀望。
林茜檀和她的母親長得實在是太像了。
宮殿外頭的拐角樹木后面,幾個若有若無所存在的甲衛,無不是在告訴蕭宸,王元昭還在派人觀望著,叫她不要輕舉妄動。
林茜檀也因此而安心一些,歷史上曾經有多少人被用這樣的方法無聲無息地押扣做了人質。蕭宸想來是也有所顧忌。
林茜檀平安無事地從宮殿里出來,那幾個行動“鬼祟”的侍衛便自行散了去,她沒有在宮里繼續逗留,趕緊出了宮。
就像過來的時候一樣,她的背影依然被遠處高臺上站立的蕭宸時刻捕捉在眼里,那眼里有探尋,有冷漠。
背后那一道明顯的視線,像芒刺似的,簡直化作了實體,在后背上游走。
直到再也感受不到那一股視線,林茜檀才松了一口氣,一路上,與魏嘉音那座中宮宮殿遙遙相望,林茜檀看上一眼,便匆匆離去。
魏嘉音彼時并沒有空去關注林茜檀,也只是知道知道林茜檀進了宮而已。魏夫人就坐在她的寢宮內室里與她說話。魏夫人直接就問她那湯藥效力如何,有沒有懷上?魏嘉音并不愿意跟母親說自己這事已經暴露了的事。
魏夫人自顧自道:“……你父親也是為你好,早些有孩子,就早一些保險,地位也穩固些。”
魏嘉音沒了外人,總算還有幾分閨中時的真性情:“父親為的,首先是他自己吧?”
他們之間,父女之情自然是有那么一些的。但魏嘉音知道自己的父親其實更看重“奮六世之余烈”這樣的大事。為了這個目標,兒女算什么,妻子也同樣可以犧牲!
魏夫人搖頭,道:“你父親也不容易……”
可誰又是容易的?
宮人便趁著魏嘉音到室內換衣服的時候告訴她:“楚家少夫人已經回去了。”
魏嘉音點了點頭,便算是知道了這件事。眼中有那么一點兒遺憾。
那時候,林茜檀已經走到了宮門上,一步之遙就踏到了外頭。她和正好有事進宮的陸靖遠在石拱橋上面對面碰了個頭。
遠遠的,林茜檀看見他還有些愣怔。陸靖遠看過來的那一份沉凝那么明顯,明顯到她想注意不到也不行。
雖說男女有別,可林茜檀還是因為這道目光而停了下來。陸靖遠恭敬垂首上前,十分有禮貌。就好像剛剛那一瞬的敵意是她的錯覺。
陸靖遠說話那語氣卻仍有一些怪模怪樣的。林茜檀聽在耳朵里就有那么一點不舒服:“舍妹以前承蒙少夫人‘關照’了。”
林茜檀知道他說的“舍妹”指的是晴川。晴川以陸家義女的身份被葬去了陸家祖墳,這事還在京城里掀起過一點熱議。都在說一個風塵女子這是積累了八輩子的“祖”德了。
林茜檀對陸靖遠詭譎的態度保持著一種下意識的警惕,她覺得哪兒不對頭,但又一時說不清。
若不是沒有證據,她簡直要懷疑晴川就是陸家失散多年的那個女兒了。但現實看來,又似乎并不是。
陸靖遠遮住了他自己的眼睛,眼睫毛一動一動的。林茜檀坐在車上居高臨下,因而便有那么些看不清楚陸靖遠臉上的晦暗神情。
繼母的話響在他的耳邊,事實也不是那么難以查證,晴川確實是因為被林茜檀趕了出來,而開始了命運的一連串翻轉。
想起晴川,林茜檀也不好說太多。人都死了,她也犯不著還在人家背后再說一些什么。
陸靖遠心頭怒意難忍。外頭有些人總在說晴川在林茜檀身邊伺候的時候十分盡心盡力,頗有一點名氣,也沒人知道是什么緣故叫晴川遭到了貶謫。
再說了,在他心中,妹妹又怎么會是壞人?
兩人匆匆忙忙說了幾句話,便南轅北轍各走各的。林茜檀鬼使神差回過頭來看上那么一眼,正好和陸靖遠的目光在空中碰了個正著。
縮回去,林茜檀想了想,將霽月叫到車里,仔細問了問。
霽月沒從陸家看出哪兒不對頭的,聞言也只是說,一切正常。林茜檀防著是陰氏說了什么她不知道的,皺了眉頭。
陰氏也正跟自己身邊的丫頭正說到林茜檀:“我只不過說了實話,剩下的什么都是他們自己查出來的,可賴不到我的頭上來……”
陸靖遠就像拿著一把鋤頭在不斷深挖一樣,通過不同的人,還原出來一副貌似真實的圖景。在他勾勒出來的故事里,林茜檀顯然成了那個逼死他妹妹的始作俑者。
他未必看得上陰氏這個人,也并沒有將陰氏的話全都給聽進去,但陰氏說的話還是成功引導了他。
陸靖遠沒有別的復仇方式,在他能力范圍之內,給林茜檀制造麻煩就是他唯一的方法。為了這個目標,他并不介意努力壓制自己心里的仇恨之心,刻意接近楚絳。
在東山侯府世子之位的爭奪上敗下陣來的林權,也成了他不懷好意接近的目標。他拐彎抹角的,問了許多和林茜檀、和晴川有關系的事情。
楚絳敏感一些,很快起了防備。可林權卻是個大漏斗,別人幾杯酒叫他下肚,他便什么都說了。
林權其實不了解林茜檀這個女兒,說的畢竟也只是皮毛。不過陸靖遠還是由此知道了林茜檀在街上開著幾家店面:“……這個不孝女,手里有銀子,就想著她自己,從來不知道幫襯娘家……”卻渾然不記得自己怎么從小克扣林茜檀的月例銀子了。
陸靖遠親手執壺,再給林權的酒杯里滿上整整一杯酒來。
十一月底的一日,林茜檀正將女兒抱在大腿上教導已經開始牙牙學語的孩子發一個字兩個字的音節。孩子聰敏,這才半歲,就開了口。
她心情自然好,兩日前剛發現這件事的時候,可把她樂壞了。
這會兒,偶然發出一兩個音節的孩子又不說話了。就只是傻乎乎地對著娘親笑得像個二愣子。純粹明亮的眼睛沒有一絲雜物。
林茜檀注意到碧書走進來時候的神色,也不在意,開口就讓碧書說說是不是有什么事。
碧書剛剛在林茜檀面前站住腳,微微皺眉,然后又立刻笑開,看上去有點無可奈何:“主子,咱們在五仁巷的兩家連鎖店鋪給官府查封了。”
林茜檀也只是一瞬不可思議,不過也不在意這些。碧書也清楚,那兩家店雖然是楚泠明面上交給林茜檀的那些店鋪中最盈利賺錢的。但跟林茜檀實際的家產比起來,那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所以他們主仆都淡定得不行。旁邊正給林茜檀剝瓜子的錦荷,連頭都沒抬起來一下。
不過林茜檀還是要問一問京府怎么就突然往她的店鋪上貼了封條了。
碧書說來好笑:“是京府的張大人帶人去封的,說是咱們和東都陰賊有勾結呢。”
五仁巷子的那兩家店確實和陰韌做過生意,這倒不算冤枉了她,不過以往這些事官府可是不會去管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別告訴她不過一些作畫用的紙也能和謀反扯上多大關系了。
碧書既然會來說這事,想必是連更深一層的原因也弄清楚了?
碧書接下來果然便道:“聽說這位張大人……七日之前和大理寺的陸大人去常春樓喝過酒……”長春樓檔次不高,去的人不多。
碧書在林茜檀身邊再怎么也待了這么多年,知道這件事開始,她自然就去將與之關聯的事情篩選了一通,把可能有關的可能性提供到了林茜檀的跟前以供分析。
“那么白大人又怎么說?”京府的一把手是白樘而不是姓張的那一位。
“白大人病了,京府暫時便由張大人說了算!”
也就是說,這件事情是張大人自作主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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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白家稍微有點交情,白樘病得倒還真是時候。
林茜檀不在意損失的那點錢,卻在意陸靖遠這莫名其妙的,在弄得什么幺蛾子。
他們井水不犯河水,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怎么忽然就招惹上了!
陸靖遠預想之中的事并沒有發生。兩家日進千金的店鋪說封就封,林茜檀卻沒有像他所認為的,找上張大人求情通融一二。這讓他后續的步驟全沒辦法實行。
天氣冷,林茜檀仍然留在家里逗弄孩子,對于那店的事全不上心,只交代了田小香一句。這一日在家,錦荷給她按揉肩膀,開玩笑似的問她:“那兩家店,主子說不要,就不要了?”
林茜檀笑:“娘親留下的東西,就是一磚一瓦,我也沒有隨便丟棄的道理。”錦荷又不是不知道,何必亂說。
又道:“你歇一會兒。”
張永年畢竟只是副手,只要白樘還是府官,這事便不可怕。財能通神,她也不缺人脈,要擺平這事,又有什么難?說句不中聽的,這事不過就只是大過年的徒添晦氣罷了。
不過是想看看,她不動彈,那陸靖遠接下去打算做什么了。
陸靖遠也沒想別的,最初的想的也不過是想叫林茜檀這個罪魁禍首到他妹妹的墳塋前磕頭認錯罷了。他不是沒想過用見血的法子,可他陸家根基太薄,根本就沒什么拿得出手的打手能夠綁人的。況且那也是知法犯法。
“這陸家,也太把自己當根蔥了一些。”皇后宮中,聽著外面打聽來的事,魏嘉音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來。
一時之間倒是說不清究竟是因為林茜檀倒霉,還是因為陸家不自量力。
林茜檀再怎么爹不疼,沒娘愛,那也是楚家正兒八經的兒媳。
他陸靖遠憑什么會覺得,用兩個店面就能逼動人?
陸靖遠當然沒想著這么簡單。只是他聽到的說法是,林茜檀是個在楚家沒有根基的人。
這也不能全部怪他。江寧娘出門,一律不會考慮怎么給林茜檀留臉面。而楚絳先前處于各種原因,又主動疏遠林茜檀,不免會給不知內情的外人造成一種錯覺了。
看來是他幼稚了。
陸靖遠將晴川留下的一支簪子握在手里,簪子鑲嵌了寶玉,質地一般。若是林茜檀在跟前,看到那根簪子,大概會認出來,那是晴川離府的時候,她送給她權當最后一份主仆情義了。
林茜檀聽說,陸靖遠成了東山侯府常客,時常登門,林權并不甘心將自己的位置拱手讓人,兩人一拍即合,幾天之內見了多次。
陸靖遠是林棟在大理寺有力的競爭對手,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到京城里的雪停下來的時候,東都那里的戰斗也告一段落了。
大雪封路,河面上也漸漸結了一層冰,運河在偏南方,雖然不至于整個河段結冰,卻也明顯比起夏日的時候少了船只。
十二月初,白樘病體初遇,回到衙門的時候,林茜檀店鋪那事便也告了一段落。
張永年被莫名其妙降職一等,自然沒辦法再插手到林茜檀的事情里去,陸靖遠心驚之余,一時之間不敢再擅自行動了。
要知道,張永年官聲一向不錯,也有背景,就這么被整了下去……
林權于是發現,前段時日經常登門的陸靖遠不再來訪,他還指望著托他一個力,幫他和林棟競爭呢。
伴隨著沈氏的去世,林家就連維持原本的太平幻像都做不到了。林陽德的身子迅速地衰退,到了十二月的時候,已經比起年初的時候瘦了一大圈。
有人開玩笑說,林家這是才辦完喪事,恐怕又要再辦一場了。
林茜檀挑了初八這么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回了一趟侯府。借著看望林陽德,又設法在林權的書房里搜刮一通,林權就連自己書房里少了書本也不知道。林茜檀只是覺得,與其讓林權到時候被林棟趕出去的時候將這些東西帶走,不如由她回收了。
林茜檀自然在林家見到了陰薇和林碧香。
林權抑郁之下,再納兩房小妾。陰薇到了年紀,不免“人老珠黃”,難以競爭,黯然銷魂之下又更添清瘦,眉宇之間隱隱有些怨色。
反倒是做女兒的那個半點沒有死了丈夫的憂愁,在娘家休養得水潤水潤,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回娘家度假。
她比起昔日四皇子府其他的姬妾過得可是滋潤了許多。
陰薇趁機和林茜檀提起一些要求,林茜檀當面拒絕,陰薇的臉色便有一些難看。想當年林茜檀還在她手底下討生活的時候,她何時這么低聲下氣?
現在,她碰到個誰都要看臉色。
林茜檀笑著起身,也不管陰薇高興不高興。
離開許久,再回來陰薇這地方,變化實在不小。
林茜檀記得自己小的時候陰薇這院子總是花團錦簇的。不像如今,又是一年年關近,地上的落葉都沒有被清掃干凈,還有婆子倚老賣老的不干活。
林茜檀知道,各家各戶都有一些奴仆是祖祖輩輩伺候主家的,這些人和嫁進來的媳婦完全沒有利益關聯,聽不聽話是全看這個媳婦得不得勢的。
這些人,見到林茜檀尚且還知道點頭哈腰,對陰薇卻沒有什么好臉色。陰薇忍辱許久,卻沒有辦法發作。她所剩的,就只是個林三夫人的名頭了。
陰韌的事,還是給了陰薇致命的打擊。陰韌離開京城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想過陰薔和陰薇兩個人的死活。
陰薔倒罷了,反正天隆帝一出事,她橫豎要么一死了之,要么就是被軟禁。不像陰薇,看著比陰薔好,實則其中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林茜檀在陰薇的院子里待得有些膩,正好外頭有丫頭進來說楚絳來了。林茜檀看林碧香那一副熬不住的躁動模樣就覺得好笑,不過還是裝傻一樣站了起來,隨了她跟著她一起,走了出去。
“八妹妹,過幾日就是白馬寺一年一度的封山法會了,你去是不去?”
楚絳也會去的。
楚絳來看望祖岳父,順理成章。岳家留他吃飯,也是理所當然。
林陽德不顧身體不適,掙扎著非得爬了起來招待楚絳,為的也不過是替自家爭取一些好處。
準確的說,是給嫡子爭取一些好處。
林棟已經正式接了朝廷頒發下來的任命,成了板上釘釘的侯府繼承人。林陽德便不由后悔,畢竟林權才是他和亡妻生下來的孩子。
楚絳和林家的男人一起飲酒,林茜檀則是和戀戀不舍的林碧香一起去了林抒塵那兒。林抒塵云英未嫁,和忠義郡王府的婚事最終不了了之。
池荀最終過了那沖動的年紀,對于林抒塵最終也沒有了那一份單純的喜愛。再加上池家為他聘娶的妻子并不喜歡林抒塵這么一號人物……
林碧香回娘家的日子里,沒少拿林抒塵出氣。林抒塵也早就受夠了林碧香的氣,也沒少暗地里給她使絆子。
林茜檀正好就知道一位合適的婚配對象可以幫助林抒塵一把。不過端看林抒塵自己愿意不愿意了。
林碧香為了能有機會再見楚絳,見林茜檀對林抒塵頗有維護,也愿意給些面子。時光磋磨得她也變了不少。
林茜檀甚至還抽空回到她昔日的銀屏閣去看了看。
陰薇耗費心思,林子業和齊家姑娘的婚事終究也還是沒成。
但林子業畢竟又是男子,在許多事情上和林抒塵自然不同。他是不怕拖的。
林子業在軍中越發混出一點名堂來,是除了林子榮之外,林家子弟之中最有出息的一個了。
這也算是對陰薇而言為數不多的安慰。也是因為林子業有些出息,陰薇眼下雖然落魄,但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林家無論主子還是下人們都還是愿意給她一些面子的。
楚絳接了林茜檀回去,身上不免便有些酒意,卻仍然清醒。林茜檀親手給他弄了放在車上的解酒丹,他使用之后,果然覺得好了許多。
“都說了什么?”
“不過是說一些老調重彈的話罷了。”
“那你又如何應答?”林茜檀雖是問,神色間卻又有些俏皮。楚絳看得微微愣了一瞬,幾乎以為看到了幾年前還沒有和自己成親時候的林茜檀。
楚絳輕松愉悅地笑了,久違地心中一片祥和:“我說,世子的旨意是宮里給的,我和宮里那位不算親近,又怎么能夠在其中施加影響?”
林茜檀笑,她好像知道怎么和楚絳相處了。
兩個人小的時候一直都很愉快的。就是到有了名分之后,這關系才變得微妙了起來。
丫頭們見狀,也都笑。主子們氣氛看起來十分不錯。
剛說上幾句,又一匹快馬飛速從馬車邊上開了過去,林茜檀側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個士兵的背上明顯背著一個方塊狀的包袱,應該是從戰場上回來的。
楚絳神色亦動,收了笑:“看來,多半是東都又有情況了。”
林茜檀點了點頭,表示贊同。世人都說陰韌江郎才盡,這次怕是不行了。
不過以她對他的了解,他也就是無意,才會任由自己吃虧。他若有意,說不準真能給人制造一點什么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