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治的病逝,來得突然,卻又在眾人的預料之中。
他只是春日里淋了一場春雨,便不小心染上了風寒,而后便斷斷續續的病著,一直到夏末都不好。
西平到洛陽并不是很遠,但趙長輿依舊怕他移動以致病情加重,于是在請了長假,帶上請來的名醫趕回西平。
趙治已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
一見面,趙長輿就知道他活不了了。
果然,名醫都沒把脈,便和趙長輿低聲道:“趙中書準備準備吧。”
趙長輿這一生送走了許多親人,他的祖父母,他的舅舅一家,父親、母親,還有妻子,可沒有哪一次如這次般痛徹心扉。
因為他們雖離世,卻后繼有人,他們已經有了一定的年歲,為自己的理想奮斗過了,不論成功還是失敗,他們都不枉世間這一遭。
可他的治兒……他才將將弱冠,他今年開春才在取才宴中被定為上品,都還未來得及出仕。
他只游歷過司州、豫州和冀州,還未來得及去更多的地方,他也未曾找到自己的明主,撥開前路的迷霧,知道前程在何方。
趙長輿靜靜地坐著,看似接受了名醫的診斷,心中卻充滿了憤懣。
他恨賈后,恨愚蠢又無能的皇帝,恨頻頻作亂的各藩王,也恨朝中沒有作為,只會自保其身的朝臣,更恨自己的無能。
若不是這些人,若不是他,他的兒子怎會為避禍避回汝南,以至感染風寒之后無醫可用?趙治似乎看出了父親的不甘,披著衣服艱難起身,在小廝的幫助下坐到父親身邊,輕聲安慰道:“父親,歷來死于傷寒者數不勝數,兒子能活到此時,已經是
先祖和父親庇佑了。生死有命,強求不得。”趙長輿袖中的手指捏緊,心中不甘至極,面上卻一派坦然,頷首道:“你說得對,你曾祖、祖父皆無愧于天地,有功于社稷,我雖不及,卻也從未害人,我想
這不過是上天考驗你的身體和意志,只是小小風寒而已,你安心修養,大夫已經開了藥,吃下三服藥便可見效果。”
就算三服藥后沒效果,他也要趙治認為有,他不信斗不過老天。
趙長輿強硬的讓人扶趙治回房休息。
趙治一肚子的話來不及說出口,只能默默地回去躺著。
連著吃了三天的藥,趙治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只不過減緩了他死去的時間罷了。
趙治覺得很冷,明明是夏末,趙長輿只著清涼的夏衣,他卻蓋了兩床被子卻還覺得寒冷。
趙治終于忍不住再度開口,“父親,兒子已沒有多少時日了,我想請托您三件事。”
趙長輿終于不再攔著趙治開口,坐在床邊默默垂淚,半晌才哽咽道:“你說。”
趙治輕聲道:“這第一件便是請父親保重身體,便當是送祖母一樣快樂的送兒子離開,好不好?”
趙長輿扯了扯嘴角道:“外頭的人聽了這話,只怕以為我大不孝。”
趙治輕笑道:“父親素來通透,生死這事既不能更改,不如坦然面對。”
趙長輿心口的鈍痛減弱了一些,擠出笑容問,“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便是兒子的一雙兒女,和貞年幼,二郎還在襁褓之中,我不能看著他們長大了,請父親好好教養他們。”
趙長輿應下了。趙治:“這第三件便是梨花,她還年輕,將來她若能遇良人,還請父親給她準備一份豐厚的嫁妝,多關照關照她,若她愿意留在家中教養孩子,也請父親多照
看她。”
“當初將她拖入我們家這泥潭中本就存了私心,這些年委屈她了,沒想到,兒子這身體不爭氣,更委屈她了。”趙長輿安慰他道:“不要亂想,她嫁給你未必是壞事,王氏家風漸壞,你看她那些堂姐妹,有幾個嫁得好的,尤其是在她出嫁之后的那些親事,你覺得委屈了
她,卻不知,她能嫁給你有多幸運。”
趙治苦笑道:“阿父,您怎么把我向下比,為何不能讓我向上比呢?”
趙長輿就不說話了,他很少刻薄人,但這一刻卻忍不住刻薄,他的兒子那么好,配誰配不起呢?
不過兒子都這樣了,趙長輿也不愿他焦心,所以對他的三個請求全都應下了。
雖然早有準備,但趙治真的病逝時,趙長輿還是痛苦不已。
他們分明早有心理準備,可依舊不能接受趙治的病逝。
只是一場風寒而已,怎么就如此了?
趙長輿第一次因親人之死形銷骨立,從那以后,他行事更多了三分嚴峻,而少了從前的幾分寬厚。
當下寒食散盛行,日漸強大的趙氏族中也有人湊熱鬧跟著吸食。
趙長輿知道后,派出部曲搜檢,銷毀所有的寒食散不說,還將所有吸食的人關起來戒掉,并嚴令,族中若有吸食寒食散者,重罰!
輕者罰錢打板子教育,重者,直接除族。除此外,趙長輿第一次運用特權,關照了一下西平、上蔡兩縣的縣令,強命他們禁止寒食散在兩縣流通,甚至搜檢了兩個縣的藥鋪,將里面的寒食散都銷毀
售賣寒食散的藥鋪損失慘重,族中吸食寒食散的人同樣損失慘重。所有人都知道,趙長輿這是因趙治之死在遷怒,誰讓當初趙治淋雨是因為被拉去參加宴會,卻因為宴會上東道主聚眾吸食寒食散,所以才憤然中途離場,偏
遇上了春雨,那幾日又是春日返寒之時,一場雨,他就病了。
因吸食寒食散的人太多,且多為名士,士族之首的王氏家中大半弟子在吃,其他各族也不少,趙氏不想得罪這些家族,便隱下了此事。
哪怕族中有子弟被他折騰得不輕,依舊沒人敢往外宣揚。
但不宣揚,不代表他們就一點怨氣也沒有。
所以在趙二郎五歲都還不認一個字時,積攢了多年的怨氣猛的一下朝趙二郎和王氏母子倆身上傾瀉而去。
當年,趙長輿整頓過家族之后,西平和上蔡便有風聲傳出,王氏命硬克親。
她幼年喪母,可見克母;才嫁到趙家沒多久王娘子便去世,然后是她的父親,現在又是她的丈夫,跟她搭邊的親人都死差不多了,這不是克親是什么?
謠言才有苗頭,趙長輿便訓斥族中,罵他們愚昧無知,卻又狠毒無恥。
族中再無人敢明著議論。但在趙二郎苦學卻沒有成果,確定是一個如惠帝般的傻子以后,從前被壓制的流言猛的爆發,猶如洪水一般從四面八方壓向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