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一新,陳木枝倦容全消。柳絮給她梳頭,心里也歡喜。
“小姐真好看。”
“比去年秋天出門前還好看嗎?”
“奴婢是覺著更好看了。不過,她們說你皮膚黑了。可奴婢覺得著不要緊,那是海上曬的,回來養個半月,自然又白回來了。”
柳絮還是小孩子心性,有一說一,半點兒瞎話也不會編。
“小姐,剛剛留香居的藤花過來了。”
“哦,她過來干嘛?”
“問你好。也問你想不想大小姐。”
陳木枝壓住心潮翻滾,微微嘆息:“自然是想的。姐姐對我最好了……“
“藤花姐姐給小姐送來這個,說您一看就明白。”
柳絮遞過來一個香囊,成色半新,上面繡著一段梅枝,本是簡單的圖案,卻繡得歪歪斜斜,針腳也不勻凈。
就這么一件舊物,陳木枝卻攥得緊緊的,差點兒就滴下淚來。
這是當年妹妹陳木枝初學女紅,繡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香囊,巴巴兒地送給了姐姐陳木兮。從此,妹妹陳木枝被認定不是學女紅的料,而父親也寵溺地允了她繼續舞槍弄棒。
當年的姐姐陳木兮,格外珍愛妹妹的心意,將香囊一直隨身帶著,裝些香粉或銅錢,后來成色漸漸舊了,巧手的藤花又給她做了新的,她也不要,只戴妹妹的這只。
如今,姐妹二人的物事,終于又回到了“姐妹二人”手里。
香囊里還有東西。陳木枝取出,展開掌心,是一串編織得細巧的鮮艷紅繩,系著三枚舊銅錢。
原本還心中傷感的陳木枝,頓時明白了藤花的用意,笑了:“瞧見沒,這才是我娘越地除煞驅災的舊俗,難為藤花一直記著。她昔日跟姐姐最是親厚,明日你叫藤花來,我想與她說說話。”
柳絮撇嘴:“怕是來不了。今時不同往日。藤花現在可憐得很,留香居一大堆活兒都歸她,一冬天下來,手上生滿了凍瘡。剛也是抽了個空過來,沒說兩句就趕緊回了,怕發現了被打。”
“被打?”陳木枝驚疑。
國公府對下人向來甚好,更別說藤花這樣從小服侍小姐長大的貼身丫鬟,平時不說錦衣玉食,起碼也比外頭貧苦人家的女兒要好過得多。
她只知自己尚是陳木兮的時候,與藤花如姐妹一般親厚,從未動過一根手指頭,便是連高聲責備都沒有過。
便是陳木兮已經“香消玉殞”,這府里也斷斷不至于去為難一個丫鬟。
這數月到底發生了什么?杏果被打死,尚可說是服侍大小姐未盡心,讓大小姐殞命荷花池。那藤花又做錯了什么,要落到隨時被打罵的地步?
驚疑之下,她只能以二小姐的身份問話。
“她是留香居的大丫鬟,怎么會去做粗洗的活兒?又有誰敢對她動手?”
柳絮期期艾艾,卻還是不服氣地開了口:“留香居如今住了舅小姐,作威作福,盡糟踐舊人,藤花啊,青桐啊,日子都難過著呢。”
“王華嵐,她竟然搬去留香居?誰允許的!”
陳木枝氣極,“啪”一聲,將手中的銅錢串狠狠地拍在桌上。
柳絮被嚇到:“小姐你別生氣,舅小姐搬進去,當然是夫人同意的。”
陳木枝驀地轉身,盯著柳絮:“所以桃葉被調去了留香居,所以嬌蘭改了名字叫青桐,是不是?不過是個‘蘭’字,她就容不下了,真當自己是陳家小姐了?”
要知道陳木枝不過十三歲余,在諸人眼里一直都是不諳世事、只愛舞刀弄槍的女孩子,柳絮與她一同長大,從未見過她這般凌厲,一時竟面如土色。
“小……小姐,你……你別生氣,舅小姐說大小姐太縱容下人,留香居全是中看不中用的貨色,便是桃葉調了過去,也是吃了好幾回打……”
陳木枝越聽越驚:“國公府如今難道姓王了嗎?”
柳絮訥訥不敢說話。
“罷了罷了。柳絮你別害怕。”陳木枝吸一口氣,臉色突然平靜下來,“我且問你,咱們凝香居,過去八個仆婦八個丫鬟,如今還剩幾個?”
“外頭有兩個打掃的粗使婆子,屋里還剩我和阿梗。”
這是只剩了四分之一啊,便是自己重現人間,又回到和春園,王氏也并未將自己放在眼里。
陳木枝拾起桌上的銅錢串,重新裝回香囊里,仔細地別在腰間。柳絮趕緊過來幫手,將穗子順好。
“你和阿梗,是沒地方去吧。”陳木枝道。
柳絮臉紅了:“小姐怎么知道?”
“定是別處都嫌你們年紀小。我還沒死呢,就把我屋里的人遣了個七七八八,真好。”
見她冷笑,柳絮急了:“小姐,您可千萬別去打架,夫人院里如今添了好些有功夫的護院,您打不過他們。”
是啊,這要換以前的陳木枝,定是抽出寶劍就殺將過去了。但現在的陳木枝不會再這么沖動。
她轉身望向墻上掛著的一柄寶劍。
這寶劍的劍身比尋常長劍稍短幾分,陳木枝挑眉,故意道:“父親贈我寶劍,的確是讓我打架來著,柳絮你提醒我了。”
說著,陳木枝走上前去,一把抽出寶劍,笑吟吟地望著劍鋒之上閃過的寒芒。
柳絮急得直跺腳:“哎呀小姐,國公爺是送了你寶劍,可國公爺也說,您這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的莽脾氣,要改改啊!”
陳木枝將寶劍收起,臉上似笑非笑:“是要改改了。老天給了我這機緣,不打打殺殺,是浪費;只會打打殺殺,也是浪費。”
柳絮聽不懂她的話,只知道她已經將寶劍收起,大概是不會立刻殺過去了,暗暗松了口氣。
倒是陳木枝心中暗暗有些驚訝。
剛剛她抽出寶劍之時,手上竟有一種難以自控的力量,與她在艦船上拿起武器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這具身體,到底是妹妹的身體,偶爾,她會無法控制這具身體的本能。
陳木枝想,若不是柳絮就在眼前,她根本就是不想去控制的。這是心愛的妹妹、真正的陳木枝,留在這人世間最后的一點點遺存,她要為妹妹保留痕跡。
她要尊重妹妹的本能。
滿滿當當一席接風宴,設在嘉實堂的偏廳。
席上坐著五個人,王氏居中,八歲的陳榆坐她身邊,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一直盯著門口。
王氏的嫡親哥哥、進京暫住的王起道坐在她的下手位置,另有王起道的老婆徐氏,以及女兒王華嵐。
看得出,王華嵐是刻意打扮過的,胭脂抹得比平時厚些。
要說她的容貌也算俏麗,只是少了些天生的貴氣。不安分的眼神是個敗筆,壓不住她的一身隆重。
陳榆到底是小孩子,盯了門口多時,有些憋不住了,便問:“二姐姐什么時候來?”
“榆兒餓了吧?”王氏笑得寵溺,又對丫鬟道,“沒見小少爺餓了?讓廚房先送一道點心過來。”
轉頭又撫慰陳榆:“榆兒乖,二姐姐沒來,桌上的菜不能動。”
陳榆眨眨眼睛,覺得母親好像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他是想二姐姐了,所以著急,并不是餓了。
徐氏卻借機開口。
“妹妹真是好性子,這三番五請的都不來,把長輩晾著,換在我們王家,是要動家法了。”
說罷,還輕蔑地撇了撇嘴。
沒承想,陳木枝早不到、晚不到,偏偏這時候到了。
而且,偏偏這句話被陳木枝聽到了。
“萬幸萬幸,這里是和春園,是國公府,是我們陳家,還輪不到舅母做主,否則我今天是難逃家法了呢。”伴隨著脆生生的嗓音,陳木枝拍著手走進來。
陳榆一見她,大喜,喊道:“二姐姐!”
陳木枝走到桌邊,極快地給王起道夫婦行了個禮,然后挨著陳榆坐下,親熱地拉起陳榆的小手。
“弟弟,你說,誰最疼咱們?”
陳榆一手拉著陳木枝,一手又拉起王氏,歡歡喜喜道:“母親最疼咱們。”
這是實情。
王氏對陳榆極好,事無巨細都是親自過問,除了上學,平時也是一直帶在身邊,陳榆的一切要求,都會想方設法滿足。
這么說吧,如果陳榆要天上的月亮,王氏一定會親自犧牲在登天的高梯上。
聽到陳榆當眾這樣說,王氏的臉色也十分光彩,得意之情掩都掩不住。
“你們雖不是我親生,卻是我一手帶大,在我心里,就跟我親生的無異,不疼你們又疼誰呢?”
陳木枝笑嘻嘻,望向徐氏:“舅母聽見沒,這才叫母慈子孝。母親向來待我好,她說話,我無有不聽。今日母親讓我好好梳洗,不急別的,我也是聽她的話。舅母好嚴肅,動不動就請家法,你們王家的家法一定忙死了。”
徐氏以前也只是聽說過陳木枝頑劣,卻沒想到連長輩都敢頂撞,而且是從進屋第一句開始就夾槍帶捧的。
被她這一番譏誚,徐氏頓時臉上就有些下不來。
“沒有規矩,當然就要家法伺候,不然府里還成什么樣子!”
陳木枝越過陳榆,將自己手疊蓋在陳榆和王氏拉住的手上,語氣頗有些撒嬌:“上回我偷了父親的飛鏢去打野雀,父親氣得要動家法,母親怎么說來著?”
也許是提到了陳遇安,王氏的笑容頓時有些僵:“榆兒餓了,咱們先吃飯吧,邊吃邊說。”
陳木枝卻不餓,她不會讓王氏岔開話題。
“母親說,重要的是以德服人。家法打出來的聽話,畏的是家法;倒是父母教出來的規矩,才是敬的父母。”
王氏又氣又笑:“小鬼頭,這話倒記得清。”
陳木枝嘿嘿笑:“母親的話,木枝句句都記得清。所以我們這國公府,跟你們王家不一樣。母親不會隨便請家法,母親以德服人。”
真是好一番“母慈子孝”,頓時把徐氏的氣焰給摁滅在了地上,還不動聲色地輾了兩下。
可徐氏也不好再發脾氣,畢竟陳木枝拿來堵徐氏嘴的,字字句句都是王氏嘴里的原話,徐氏要反駁,便是給王氏好看。
徐氏也沒這么蠢,只得恨恨地向跟前的菜肴下了手,嚼起來都比平常大口。
大概是飯桌上的氣氛有些尷尬,接風接得有點不夠“一帆風順”,王家父女想活躍一下氣氛。
王起道:“木枝打算什么時候開始上學?”
陳木枝:“不上學,我要練飛鏢。”
王起道:“……”
王起道:“聽說船上沒什么食物,木枝這回苦頭吃得不小啊。”
陳木枝:“我海里抓魚,生吃。比苦頭好吃。”
王起道:“……”
王華嵐:“生魚吃了會鬧肚子,表妹往后還是別這么吃了。”
陳木枝:“騙你的。船上能生火,我吃烤魚。”
王華嵐:“……”
王華嵐:“聽說船在海上漂了數月,表姐想想都替你覺得后怕,你說要不是被漁民發現……”
陳木枝:“要不是被漁民發現,我還不知道你住到了留香居。”
王華嵐:“……”
這回,陳木枝可不會放過她。立即追問:“表姐,你打算什么時候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