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危險的問題。
衛緒的眼中開始緩慢流轉出異樣的光彩。他從未如此小心地對待關于“陳木兮”的問題。
一直以來,那把梳子就是他最好的答案。
也是他最好的掩飾。
可如今他面對的是陳木枝。笑吟吟,卻不依不繞的陳木枝。
尤其重要的是,她是陳木兮的妹妹。而且衛緒心里清楚,這個姑娘,有著特殊的份量,他在意她的看法,不愿意讓她有些許的不悅與猜想。
“無論如何,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小心翼翼地說完這句,衛緒便微笑著沉默了,再也不肯多說半個字。
陳木枝心頭的一團云,卻說不上是烏云、還是彩云。緩緩地飄移著,連她自己都捉摸不透。№Ⅰ№Ⅰ
她內心陳木兮的那一部分,一直意難平,尤其知道怡親王府竟然早就打算讓新婚夫婦分房而睡,那個愛慕著衛緒的“陳木兮”,甚是耿耿于懷,望向衛緒的眼神都復雜了許多。
但她身體關于陳木枝的那一部分,就簡單得多。
一想到衛緒竟然這么多彎彎曲曲的心思,陳木枝的那一部分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拿起她的小錘錘,將衛緒揍一頓。
所以她是多么濃烈的愛意,才克制了這具身體想要打人的沖動,生生地讓自己變得溫柔啊。
因為太克制,陳木枝的臉泛出微紅,呼吸也變得有些沉重。
在這密閉的空間里,衛緒瞧得真真切切,又聽得一清二楚。他誤會了。
想起每回自己在陳木枝面前提到其他女人,陳木枝都會變成這副模樣,他突然想,這丫頭莫非不是從小的心痛病?而是對自己……№Ⅰ№Ⅰ
衛緒的心也不受控制地猛跳起來。
這丫頭,竟然連自己的姐姐也不能提么?
“木枝妹妹,你還好么?”他輕聲問。
“啊?”陳木枝茫然。她的內心正與身體作戰,游離在狀況之外。
這茫然更叫衛緒誤會了。他以為陳木枝又犯了心絞痛。情急之下,衛緒再也顧不上男女之防,伸手捉住了陳木枝雪白的皓腕……
“啊!”這一聲,卻不是茫然,而是輕呼。
陳木枝被他的舉動驚到,甚至忘記了躲閃,也許可能,她根本就不想躲閃。
反正等她回過神來,衛緒已經牽住了她。
那該死的掌心包裹住陳木枝的手掌與手腕之間,甚至觸到了她的小臂。衛緒的掌心,比以前都要滾燙。№Ⅰ№Ⅰ
“我沒……”
沒個屁啊!陳木枝只說了兩個字,立刻就醒悟過來,乖乖閉上了嘴。
明明心里很愉悅,她完全不想抽回手。
既然衛緒很自作聰明地以為自己是“解藥”,那陳木枝一點兒都不介意裝病。而且這一裝病,關于陳木枝身體的那一部分,已經完全投降,一點兒都不想打人了。
馬車內靜謐而美好,似乎今夜連馬兒都特別溫柔,有節奏的答答聲,亦未讓馬車有絲毫的顛簸。
“沒什么?”衛緒低聲問。
“我沒……我沒想過,每回心痛病一發,只要握到衛家哥哥的手,立時就好了。”
陳木枝很不要臉地、幾近撒嬌。
“如今你還是小孩子,握一握卻是無妨。”衛緒內心其實忐忑,卻說得跟真的似的,似乎也是要說服自己,讓自己也認為是真的“無妨”。
陳木枝也順著他:“也許衛家哥哥是神醫,比柳大哥還要神的那種。”
這解釋有趣,衛緒不免也有些當真了,認真地想了想:“若你長大了,嫁了人,又如何醫治?”
陳木枝眨眨眼:“長大了,說不定心痛病就好了。若不好,我就不嫁人。”
衛緒笑了:“孩子話,哪有女子不嫁人的。”
“有啊,蘭馨郡主就不嫁人,我瞧她過得挺自在,挺好的。”
陳木枝索性任性到底,又道:“我也不嫁人,世子您也不要娶妻了,這樣您就可以一直‘敬重’我姐姐,不用擔心世子妃呷酸……”№Ⅰ№Ⅰ
“也可以隨時替你治病是么?”這想法太天真,衛緒啐她,“想得倒美。”
這什么意思?陳木枝愣住了。
是說她想得美,世子終究是要娶妻,不可能一輩子當她的“解藥”么?
方才還只是茫然著、只是順水推舟假裝心痛的陳木枝,聽衛緒如此一說,想到那個不知在哪里貓著的世子妃,竟然真的心痛起來。
連世子的碰觸都難以緩釋的痛楚。
衛緒感覺到自己握住的手腕竟然開始輕輕顫抖,不由抬眼去看陳木枝,方才還只是臉色暈紅的木枝妹妹,此刻已是臉色蒼白,另一只沒有被握住的手已經捂住了心口,整個人蜷縮起來,額頭上滲出汗珠。
瞬間,發際邊沿的小碎發就濕了,緊緊地粘在皮膚上。№Ⅰ№Ⅰ
衛緒又驚愕又心疼。
原來她真的聽不得自己嘴里出現任何女人,不僅自己嘴里不能出現,便是想都不能想,甚至這回都是陳木枝自己在“世子妃”來“世子妃”去,都會引發她的心絞痛。
這是什么毛病,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毛病?
“木枝妹妹,我們從此再不說世子妃。沒有世子妃,沒有。”
衛緒難得慌亂。兩只手都握住陳木枝的脈息,卻又不敢逾越一步。
良久,陳木枝才慢慢地平息下來。衛緒取了帕子,輕輕地替她擦去額上的汗。
果然再不說世子妃。
二人各懷著心事。陳木枝想的是,丟人丟大發了,這下自己的心思暴露得未免太過明顯。難道還真不讓人家娶親不成?衛緒想的是,木枝妹妹這病著實古怪,她是愛慕我么?№Ⅰ№Ⅰ
衛緒的心里,生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這念頭一出,他被自己嚇到了。不行不行,她才十四歲,如此飛揚的一個姑娘,我若生了這樣的念頭,實在冒犯她。
衛緒沉思的樣子望在陳木枝眼里,陳木枝亦是想法多多。
既然木兮未能嫁成,為何木枝不能嫁?我不信這么聰明的世子想不到。也不信他看不出我的愛慕。可他為什么寧愿說不娶世子妃,也不愿說娶自己當世子妃呢?
難道他不會武功,怕打不過我?
二人越想越扯,又都不好意思再問,一路想著,很快馬車便慢了下來。
陳木枝還是一躍而下,轉身才望見衛緒優雅地掀簾子,由苦九引導著,優雅地步下馬車。№Ⅰ№Ⅰ
陳木枝不由又是一陣懊惱。瞧吧瞧吧,人家不會武功,下馬車都比較慢一些。這可怎么成親?往后怡親王府馬車一停,世子妃騰地跳下來,世子卻被人扶下來?
這世子也太沒面子了吧。
算了算了,這回躍都躍了,總不能回車上重來吧。大不了下回躍慢一點,或者帶著世子一起躍好了。
陳木枝也是不縈心事的人,這么一想,當下也就丟開了。再抬頭一看這地方,咦,認識啊。這不是之前安置玉紅的那間民宅么?
黑色大門關著,苦九上前輕叩,少頃,大門吱啞一聲打開,出來一個中年人,引眾人進去。
陳木枝走過他身邊時,發現這個中年人甚是面熟,不由多望了幾眼。№Ⅰ№Ⅰ
那中年人也不回避,眼光迎向陳木枝,微微頷首行禮。
是他!陳木枝頓時想起來,這中年人,正是在秦家別宅門口敲門,自稱秦家仆人的那位。
原來他也是衛緒的人!
什么秦家仆人,分明是衛緒的暗衛。陳木枝一時竟不知道該著惱還是該高興,這個衛緒啊,你到底安排了多少事。搞半天,我找到秦宜年,也是你安排的。
陳木枝瞪了一眼衛緒。要不是苦九和暗衛在跟前,她都想沖上去打人了。
這一眼瞪得實在明顯,衛緒都接收到了。
他顯然已經知道陳木枝為何要瞪他,卻也不著惱,微微一笑:“要算賬,回頭一起與我算。先見要緊的人。”№Ⅰ№Ⅰ
“哼!”一聲輕輕的冷哼,表達出陳木枝的不滿。
衛緒亦不生氣,反而還勸陳木枝:“回頭再生氣啊。”
這與他往日的周全,實在反差太大。苦九與那中年暗衛何曾見過世子竟有這樣一面,都面帶訝然望著他。
他們世子,不是對女人不理不睬的那種,相反,他對任何人都關懷備至。
但那僅僅是出于有教養的關懷,絕非眼前對陳木枝這樣,是發自內心的寵溺與順從。
的確打算“回頭再生氣”的陳木枝,又瞪了一眼,充分表達了“回頭一定會算賬”的意思,這才與衛緒一同往屋里走。
“世子到底要帶我見什么人呢?”陳木枝好奇地望向屋里。№Ⅰ№Ⅰ
這一望,陳木枝驚呆了。
“馮將軍!”她脫口而出,沖進了屋內。
馮天叢坐在一張圓幾旁邊,認真地擺弄著案幾上的茶具,聽見聲音,轉頭望向陳木枝。
可他的目光是茫然而又呆滯的,像是完全不認識陳木枝,眼光從她臉上掃過,又轉頭,去擺弄那幾只茶杯,將茶杯翻過來,又翻過去,反復地看著。
那幾只茶杯都是簡單的白瓷杯,連作坊名字都沒有的那種,哪里又看得出什么來。可偏偏馮天叢卻似在茶杯上看見了千言萬語,愣要看出滿世界的花兒來。
“馮將軍他,不認識人了?”陳木枝問。
那中年暗衛低聲道:“世子從澤陽找到了馮將軍,他腦部受了傷,雖是活下來了,卻誰都不認識,說話也只如同七八歲的小兒。”№Ⅰ№Ⅰ
馮天叢卻在屋里聽見了:“我是不認識你們,但我不是七八歲小兒,我生得這么高,怎么可能是七八歲。怎么的,也得十七八歲了。”
這不說還好,一說,你可真的只有七八歲的腦子啊。
陳木枝鼻子一酸,差點流下淚來。
父親兩個最得力的副將,一個差點被劈成兩半,經歷地獄般的折磨,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一個雖然看上去身體完好無損,卻成了小兒的腦子。一時,竟不知道哪一個更慘,哪一個更加痛苦。
“馮大哥不是七八歲,馮大哥就是十七八歲,是個厲害的少年。”
陳木枝忍下傷感,向馮天叢綻開笑顏。
聽了這話,馮天叢似乎十分滿意,終于放過了手中的茶杯,招手喚陳木枝:“來,我泡茶給你喝。”№Ⅰ№Ⅰ
說著,還真的端起茶壺,又拿了兩只剛剛一直在擺弄的茶杯,認認真真倒了兩杯茶。
衛緒擔心地望著陳木枝。陳木枝卻道:“沒事,我和馮大哥喝茶敘敘舊。”
見她這么快就將悲傷壓下,又回到了積極活潑的模樣,衛緒也是佩服,點頭道:“好,那你和馮大哥在里頭喝茶,我們在外間也一起喝茶。”
馮天叢聽見了,問:“外間的茶,跟里頭的一樣嗎?”
果然是七八歲小兒最在意的,你有什么我也要有什么的年紀。
陳木枝笑道:“當然一樣,都是上好的茶,要給厲害的馮大哥喝。”
“我也沒什么厲害,就是能在白茶杯上看出字來罷了。”№Ⅰ№Ⅰ
陳木枝已在馮天叢對面坐下,一聽這個,倒也好奇:“哦?我瞧著都是白茶杯,你怎么就能看出字了?”
“聰明的人才看得出字。你看不出,就說明你還沒我聰明。”
陳木枝非常真誠地點點頭,贊同道:“馮大哥講得對,馮大哥最聰明了。所以,馮大哥知道自己叫什么嗎?”
這真是個終極問題。
馮天叢歪著腦袋,想了想,居然皺起了眉頭。
“他們叫我馮天叢,我卻知道不是,我不叫這個名字。”
“那你叫什么?”陳木枝直視著他的眼睛。
馮天叢也望著她,眼神里一片清澈坦蕩:“我叫阿叢,我爹娘都這么叫我。”
“可是……阿叢是你的小名啊,你上學,總有大名吧?”
“沒上學。我不要上學。”
陳木枝樂了:“你不上學,怎么能識字啊?還說是聰明人,看得見茶杯上的字,我看你是騙我。”
馮天叢有點生氣了:“我才沒騙人。我沒上學,但我識字,將軍教我識字來著。”
這句,宛若重錘,敲在陳木枝心上。
沒錯,就是這樣的,馮天叢原本不識字,他七八歲沒有了爹娘,是陳遇安打仗時救了他,從此一直帶在身邊,跟著陳遇安練武,亦跟著陳遇安識字。
他一點都不愛識字,可是陳遇安說,即便是打仗,也要識字,不要做個常人眼里的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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