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古玩鋪那些年

70、悼念

去長春巷給葉靜天上香這天,碧空萬里如洗,陽光熱烈明媚,多走幾步,背上便會冒出汗來。

與裴母、裴二叔步行至巷口,遠遠便看到兩層樓高的素白孝棚。

那上面掛滿紙扎的白花,層層疊疊,風一吹,嘩嘩作響,雖是暮春,卻有幾分秋日的寂寥蕭索。

孝棚下迎賓通道兩側分立數個穿紅著綠的紙人并數只紙馬,正被百姓圍堵。

這些挨挨擠擠的人,是縣城內外,自發前來悼念的百姓,他們或是自己受過葉靜天救命之恩,或是家人受過葉靜天救命之恩。

葉靜天行醫超過一甲子,jing通風寒、溫病,救下的人數不勝數。

兼之靖夜司并未透露他與動亂有某種聯系,故而,來送一程的除了泰和縣的,還有周邊縣府之人。

那些風塵仆仆,一臉倦意的,正是摸黑趕路,遠道而來的外縣人。

擁堵沒過多久,很快有全身縞素的管事出面接待,領人去安置了。

這些人離開后,巷道被疏通,露出鋪著稻草苫子的路面。

裴瑾瑜三人既然是來悼念的,衣飾也做了素色裝扮,裴瑾瑜是月白衣袍戴銀冠,裴母是茶白衣衫并銀頭面,就連胖墩墩的裴二叔也換了銀灰衣袍,襯的他像是又肥了二三十斤。

緩步走入孝棚,有負責迎賓的執事彎腰致意,并不多話,臉上的哀傷頗為真切。

裴瑾瑜點點頭,隨著一馬當先的裴二叔穿過孝棚,繼續往正院走。

長春巷本因葉家長春堂而名,聚族而居,八成居民多多少少同葉靜天有或遠或近的親戚關系,葉靜天的白事也讓這些人行動起來,或自發或隨波逐流的跑去幫忙。

數百丈的巷子里掛滿了白幡、孝布,越往里走,和尚的念經聲、道士的擊磬念咒聲、女人孩子的哭泣聲越是清晰,比水陸大會召開也不差什么。

“這也太招搖了。”裴母搖搖頭,用帕子捂著嘴小聲說。

裴瑾瑜點點頭,不是好死,何必還想死后哀榮?要知道,某些人的神經是很敏感的。

三人很快來到正院。院子極大,近兩畝的空間,中間一條白石甬道通往正堂。

此時甬道上站滿了來悼念的人,跟災年排隊買糧一樣,就連臉上的表情也像,個個面帶悲色。至于這悲是真是假無人知曉。

隊伍緩緩前行,一時半會排不到裴瑾瑜。

她便將視線看向兩側。

一側是光頭的和尚,一側是戴冠的道士,像是比賽一樣,你敲木魚我擊磬,你念經來我念咒,別提多熱鬧了。

客人致禮與家屬答禮時司儀的唱禮聲便淹沒在這些聲音里。

“功過是非轉頭空,一尊還酹江月啊。”

忽然,裴二叔長吁短嘆一聲。

裴瑾瑜扭頭看過去,見他滿面悵然,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我在感慨。”他回望侄子,“好人壞人,圣人庸人,誰都不過是短短數十年。功過是非沒有任何意義,不如江月年年,一壺濁酒。”

裴瑾瑜驚訝,二叔還是位文藝中年?

瞧瞧此時此刻他略帶憂郁的小眼神,嘿。

“怎么,你當二叔是腹內空空的草莽?”惱羞成怒的裴明堂輕哼了聲,伸手抹了抹額發,下巴微抬,“年輕時,我也是泰和俊才之一。你可以問問上了年紀的,可還記得泰和雙璧。”

這下裴瑾瑜震驚了:“二叔是雙璧之一?”

實在看不出,瞧這水桶般的腰,懷孕六七個月般腆起的肚子,油汪汪的白饅頭臉蛋,一走一顫的雙下巴……

時光何止是殺豬刀,簡直是神級易容術。

視線余光里,裴母不著痕跡的捂嘴,眼里笑意儼然。

“我?我自然是雙璧之一……的裴明鏡之弟了。”

裴明鏡是裴父。

裴瑾瑜失笑。

說話間,前面的人已經進了正堂,司儀唱禮的聲音近在耳邊,夾雜著女人孩子的低低抽泣聲。

抬眼望去,中堂是一個巨大的黑色“奠”字,周邊飾以白花。

正下方放著一具黑漆油亮的棺材,已經密封,想來里面躺著的就是葉靜天。

棺材樸實無華,除了尺寸比一般的大外,并無描金彩繪。

裴瑾瑜暗嘲,怎么也該繪一幅登仙圖吧?這老頭念念不忘的可是長生不老。

“來賓行禮上香!”

司儀洪亮的聲音打亂了她的胡思亂想,扶著裴母,跟上裴二叔,三人走進堂中。

站在門口,只看到中堂放著的巨大棺材,走入室內,方看見嚶嚶嚶不停哭泣的家屬。

以葉衡父親為首的孝子孝孫披麻戴孝,跪在稻草苫子上,低著頭看不清神色,只在客人進門時麻木而機械的磕頭。

裴瑾瑜的目光在一排孝孫的位置找到了葉衡,作為長孫,他排在第一。哪怕室內光線暗淡,也能看到他臉上的哀傷與淚痕。

早知道爺孫關系好,沒想到會如此好。不知道這樣的親密會不會影響葉衡以后在葉家的地位與發展。

葉靜天得罪皇帝,相信葉父這輩的當家人清楚,倘若為保住家族,放棄所有與老頭子關系親近的,葉衡必在其中。

還有,葉靜天沉睡癥的藥方究竟有沒有獻給上面還是未知數。若沒有,葉衡肯定會被盯上。他的醫術是葉靜天一手調教,定然會被懷疑知曉藥方的下落。

“倒霉的孩子。”

裴瑾瑜頗為同情。

好在葉衡不是手無縛雞之力,沒有一技之長,即便離開葉家,獨立生存也不成問題。

彎腰行了大禮,又上了三炷香,裴瑾瑜望著棺材上的“壽”字,怔了怔。

若非沉迷長生,葉靜天再活三五年也該沒問題吧。

功力深厚的活的長,她的功力遠不及葉老頭,但壽命過八十不成問題,葉老頭只會活的更久。

“可惜了。好好當一位神醫不就好了。”

興許,這不是裴瑾瑜一個人的想法。

“叮——”

一道清越悠揚的磬聲恍如柔波從天際蕩漾而來,洗去院中所有嘈雜的聲音。

聲波過處,世界便陷入凝滯,如被松脂包裹的昆蟲,院落里陷入死寂,連思想似乎也陷入死亡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