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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予已經退到了吧臺盡頭,準備好了逃跑,結果蕭澤只是看了他兩眼,并沒任何造成人身傷害的行動。他心里惴惴的,胡謅那兩句又添了幾分害羞,不自覺地用手掌摩擦桌面:“哥,你快算完了嗎?”蕭澤已經開始整理表格:“快了,你滾去睡,別吵我。”林予閉上嘴,低頭往桌上一趴,安安靜靜的,似乎鐵了心要陪著。前幾分鐘還好,后來止不住眼皮打架,昏昏欲睡。即將陷入夢鄉的時候,電腦關機聲又把他吵醒了。蕭澤捏了把眉心,幾乎沒有停頓地起身走人。林予歡喜地跟著,以為要上樓休息了,結果見蕭澤勾著車鑰匙,才發覺對方壓根兒不準備在這兒睡。他有些舍不得:“哥,這么晚了還走嗎?”蕭澤看了眼手表:“明早有會,等會兒記得把門鎖好。”林予把蕭澤送出了偏門,目送對方拐彎才鎖好門回來。走到樓梯旁還沒聽見吉普車發動的聲音,但是隱約能聽見蕭澤的說話聲。他湊近到窗前,隔著玻璃和卷閘門聽得清楚了些。“馬上回家,別在這兒待著。”“你是老板啊?”“少廢話,趕緊回家。”“我正離家出走呢,不回。”蕭澤繞到門口開車,結果看見一個十來歲的高中生坐在門口的墊子上吃漢堡,姑娘家家的,這么晚了也不怕不安全。上前說了兩句,對方還挺堅持自我。不過他的詞庫里目前就那么幾句好話,所以一旦說盡,接下來就比較兇殘了。那姑娘屁股底下墊著校服外套,也分辨不出是哪個學校的。其實青春期的孩子很多都發育得亂七八糟,她倒是生了副精致又漂亮的面孔,但神情態度卻不怎么可愛。比如此時還坐著不動,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勁頭,只是眼神微微閃躲,竭力掩飾著面對蕭澤的小緊張。林予聞聲趕來,等看清同齡的漂亮姑娘以后有些手足無措。他在想這姑娘是不是和他一樣浪跡天涯,便小聲問蕭澤:“哥,她會不會是孤兒啊?”蕭澤瞄他:“你電視劇看多了?”那姑娘腳邊放著書包和裝試卷的透明塑料袋,那種塑料袋他們外出考察的時候裝紙質資料用,八十一個。什么孤兒裝卷子會用這么貴的東西。林予上前,客客氣氣地說:“小妹妹,這么晚了,你趕緊回家吧。”那姑娘咬著漢堡:“小妹妹?”她看著林予樂:“小哥哥,咱倆差不多大吧?而且這是街上,我占的是公共地盤,又沒往你們門上潑油漆,你管得著嗎?”“我……管不著。”林予沒遇過這么嗆人的女生,但是他有顆不服輸的心。仔細觀察了對方片刻,他同情地說:“你額頭兩側的輔骨日角晦明偏暗,兩眼眼頭處的光殿和精舍更是黯淡無光。是不是家里有事兒?你爸你媽吵架了?”那姑娘舉著漢堡瞪他,壓根兒沒聽懂前面一長串是什么,罵道:“少放屁!我爸我媽吵架,那你爸你媽離婚!”怎么還惱羞成怒了,林予安撫道:“離婚算什么,我爸我媽都去世了。”那姑娘明顯一愣,瞪著林予不知道該接句什么,半晌吐出一句:“OK,你爸你媽牛逼。”林予回頭看了一眼,見蕭澤正在打電話,他轉頭繼續開解:“其實你爸你媽吵架而已,你干嗎要離家出走呢?上一代的恩怨和你沒有關系呀。”他像唐僧似的守著人家絮叨,還沒說完,領子被薅住,他被蕭澤提溜起來。蕭澤掃了那姑娘一眼,對林予說:“回去睡覺,不用管她。”林予有些猶豫:“那就讓她待在這兒嗎?”蕭澤往市局方向看了眼:“我打110了,片警五分鐘就到,派出所最安全。”那姑娘聞言立刻骨碌起來:“至于嗎?!不就是在這兒吃個宵夜嗎?你比警察管得還寬!”她拎上書包準備閃人,還沒邁出步子就瞧見了趕來的民警。蕭澤已經困了,不耐煩地說:“就是她,聯系她家長把她領走,麻煩你們了。”折騰了半個多鐘頭,吉普車終于在沉沉夜色中離開。林予獨自回去睡覺,可能是因為太過疲憊,一沾枕頭就見了周公。這兩三天的時間,林予瘦削的肩膀扛起了貓眼書店的所有工作,他倒是不怕苦不怕累,就是覺得一個人沒意思。好在第三天蕭澤終于回來了。陽光正好,蕭澤抱著電腦在長沙發上打字,手邊擱著好幾本書。林予窩在旁邊玩手機,使那么大勁兒戳屏幕,然后氣得把手機塞到了墊子底下。蕭澤盯著電腦:“又發什么瘋?”林予回答:“我在網上看見幫人算命的,算得一點都不對,就回復了兩句,結果那些被忽悠的人還反過頭罵我不懂裝懂。”他說完咕容過去,開始連吹牛帶瞎編:“哥,你知道我不平凡對吧?其實我能洞悉一個人的過去和將來,但是沒電影里那么夸張,大概也就是過去一個月和將來一個月,具體精確的我沒研究過。”蕭澤抬眼看著林予:“您連鬼都能看見,這點不算什么。”林予心里一揪,蕭澤夸人太可怕了,他怨自己得意忘形,唯恐蕭澤讓他算命。結果怕什么來什么,蕭澤又看著他說:“算算我這個月的財運。”“財運啊……”林予支支吾吾,現在生意好了嘛,他還準備去看風水,到時候可以交點生活費,“財運較上個月有所回升,忌大手大腳花錢,要開源節流,而且可能有賺外快的機會噢。”蕭澤微微點頭:“挺準,正打算賺外快。”林予暗中松了口氣,這么兩句話的工夫消耗掉滿身的能量,頓時有點萎靡。蕭澤似有察覺,目光又在對方眼下的黑眼圈處周游一遭:“上樓睡一覺,別煩我。”他覺得忽悠蛋最近挺辛苦,該捂被子里多孵一會兒。“好吧。”林予摳出手機走人,走兩步回個頭,不太服氣。蕭澤就不能單純地關懷他嘛,他感覺自己也不是太煩人。一層安靜下來,蕭澤查閱資料列大綱,端坐的姿勢始終未變過。客人要冰淇淋他都懶得動,讓人家自己看著盛。玻璃門推開又關上,蕭澤仍低著頭,不關心任何動靜。頃刻之后,一雙刷洗得很干凈的帆布鞋停在了面前。“老板,有海淀模擬卷么?”語氣聽著像找茬兒。蕭澤抬頭,一看是昨晚吃漢堡的那個女孩兒,回答:“都逃學了,還做什么卷子。”那女孩兒一頭齊頸短發,還有乖乖巧巧的齊劉海,穿著校服背著書包,脖子上掛著校卡。校卡上面寫著姓名:曹安琪。她往旁邊一坐,隨手拿起蕭澤身旁的書翻看,自顧自地說:“做卷子代表我愛學習,逃學代表我不想去學校。”學校可不是光學習,還有老師和同學,這種毛病,八成是和老師或同學鬧了矛盾。蕭澤沒搭理,他才沒閑心管一個不認識的中學生。曹安琪擼起袖子玩手機,仿佛故意開大音量打擾別人,還大聲道:“托您的福,昨晚被帶到了派出所,然后我媽去接我,回家被狠狠罵了一頓。”蕭澤敲打鍵盤:“你要是想找不痛快,那我接著打110。”曹安琪虛張聲勢地瞪著眼,伸腿碰到個軟乎乎的東西,低頭一看是只胖貓。她立刻忘了是非恩怨,從書包里掏出零食就開始逗貓。“老板,這是你養的?”她給陶淵明拍照,然后環顧一圈,“老板,你弟弟呢?他上學去了?他是哪個學校的啊?”蕭澤打著字,面無表情:“他是大學生。”“真的?一本還是二本?”曹安琪重新在沙發上坐好,“我讀理科,他是哪個大學的?學的什么專業?”蕭澤說:“測算。”他不常撒謊,但撒起謊來沒半分不適,就像喝水吃飯一樣平常。曹安琪顯然沒聽明白,還想繼續追問。蕭澤把文檔保存,合上電腦后拿起旁邊的資料書起身。對方不想搭理的姿態已經太過明顯,曹安琪自討沒趣,坐了片刻就走了。林予一覺睡到了天黑,困是不困了,但是饑腸轆轆。他癟著肚子下樓看店,休息了多半天也不好意思喊餓,煩得直吞口水。“德行,你再表現得明顯點。”蕭澤從吧臺前經過,腳步未停徑直走向樓梯,還同時挽起了袖子,“我做蛋炒飯,吃幾碗?”林予報數:“兩碗!有飯后甜點嗎?!”蕭澤已經上去,聲音飄下來:“自己去挖冰淇淋。”夏末還是挺悶熱的,冰淇淋每天都見底,林予把各種口味剩的最后一點挖干凈,湊了個什錦口味。他去門口坐著,一邊吃一邊欣賞街上的車水馬龍。“林老師,原來你在這兒貓著呢。”林予抬頭就笑:“徐奶奶,去菜市場了?晚上做什么好吃的啊?”“這幾天你不出攤兒,我做什么都吃不香。”老太太拎著購物袋,“我最近右眼皮老是跳,右眼跳災,我都小心翼翼好幾天了。想找你算算,你也不出來。”林予心里感動,有什么比被客戶惦記著更溫暖的事呢。他立刻承諾道:“明早公園外,老地方,咱們不見不散。”徐奶奶高興了:“那我現在就排上號,明天我要頭一個。”翌日清晨,晨霧都還沒散干凈,早霧晴,林予出門的時候揣上了太陽鏡。他溜達到公園外面,依舊挨著花圃擺攤兒。幾日沒見,惦記他的老頭老太太著實不少,很快就圍上來堵了個密不透風。林予昨晚的炒飯吃得很飽,這會兒出門只喝了口水,沒想到這群爺爺奶奶那么會心疼人,豆漿燒餅大蘋果,應有盡有。挨個看完,連算命帶聊天,輪到最后一個時嗓子已經啞了,霧也已經散了。林予說完最后一句,收了錢再贈送一句“慢走”。他咕咚咕咚灌進半瓶水,瞇著眼睛看了看火辣辣的太陽。轉移到樹蔭下,才想起來自己帶太陽鏡了。他拿出來戴上,以前戴是裝瞎,現在戴就要酷一點。“怎么著才算酷呢?”他細細琢磨,微張著嘴巴,有點傻氣。還沒琢磨出來,面前的小凳突然坐下一人。林予表情沒變,但此時張著嘴巴代表吃驚。因為面前這人……不太尋常。一身校服,背著書包,是普通高中男生的打扮,但是卻帶著帽檐十分寬大的遮陽帽,還戴著墨鏡和口罩。林予心驚,不會是個明星吧?不對,穿著校服,莫非是個童星?“你好,請問你是算卦的嗎?”男生忽然開口,語氣怯怯的。林予點點頭,想讓對方伸出手來看看,結果瞥到對方竟然戴著手套。他更迷茫了,是嚴重潔癖還是容易過敏?“我沒什么想算的,我就是不知道去哪。”男生放松了些,不過講話還是猶猶豫豫的,“冒昧地問一句,你看不見會不會覺得活著沒有意思?”林予怔了幾秒,原來對方把他當瞎子了。他剛想回答,對方卻搶先一步:“其實我也有點缺陷,但是我還接受不了,也不想見人。”既然捂得這么嚴實,說明缺陷在臉上?林予在墨鏡后仔細端詳,終于發現男生僅露出的一小塊皮膚有點問題。嚴重青春痘還是什么,他也不太清楚。他安慰對方:“聾人也是有缺陷的,但是有的聾人不會為此難過,反而會享受他們自己的安靜世界。看不見是很倒霉,但是能感受到很多肉眼會忽略的東西。你——”男生打斷他:“我覺得太牽強了,如果能選,我選擇和正常人一樣。”他的聲音不太平穩:“我很久沒在街上走過了,沒抬頭看過人。今天到了校門口,我也沒勇氣進去,我都快忘記做正常人是什么感覺了。”男生甚至哽咽起來:“我想像以前一樣自在,像以前一樣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林予有些慌張,他遞給對方紙巾,同時又打量了一下四周。晨練的人差不多都回去了,上班時間也已經過了,路上很冷清。既然對方是逃學路過,以后估計不會再遇見了。而且對方把他當成瞎子才傾訴心事,那他不如好人做到底。林予閉上眼睛:“反正我看不見,以后也不會認出你,你有什么想傾訴的,想做的,都可以。不用擔心。”男生不確定地問:“……真的可以嗎?”林予用沉默回答。男生頓了良久,終于一點點卸下防備。而這層防備不是對于林予的,是他自己的心防。抬手摘掉了墨鏡,露出了雙眼,然后又緩緩地摘下了口罩,他極低地垂著頭,緊張得渾身都在顫抖。仿佛過了幾個春秋,他在頭抬起時握緊了自己的雙手。林予的心跳有一瞬間發生錯亂,咬緊牙關卻覺得更加難受。條件反射般睜開眼睛,視線正對上男生隱在帽檐下的面容,駭得他險些驚叫出聲。那張臉上瘢痕交錯,皮肉畸形,蒙著淚的雙眼都無法完全睜開。林予狂跳不止的心臟終于歸靜,似乎看到了男生經歷的那場熊熊大火。←→新書推薦: